首页 -> 2007年第1期

回家

作者:何玉茹




  米大头这个人,我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可在电话里,他就像个常常见面的老熟人,他说,大妹子,回来一趟吧,我有事对你说。我问什么事,他说,大事。我问什么大事,他说,甭价问了,回来就晓哩了。我说最近很忙,他说,会(和)你大哥还拿嘛架子,回吧回吧。他没容我再推辞,就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这东西,是太有侵犯性了,我想,凭什么我要跟他说话?凭什么我就得回去一趟?
  可是,过了些天,我到底还是坐上了回村的公交车。是因为,米大头之后嫂子又来过电话,问我回哩(去)不回哩,说米大头也找过她了。我问嫂子他有什么事,嫂子说他没说,可他是个实诚人,说有事就一准儿有事。嫂子说,三儿啊,你就回一趟吧,他没事嫂子还有事呢。
  二十多年前,我就改说一口的普通话了,我再也没说过“甭价”、“晓哩”、“回哩”什么的,这生硬又拖泥带水的村话,听起来就像蹿到身上的蚂蚁一样叫人不舒服。
  我居住的城市,离我出生、长大的南北村不过二三十里,坐公交车半小时就到了。可我很少回去。
  我挨了窗口,车外的行人、车辆眼见得稀少起来,马路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筑也渐渐被绿色和白色的菜田替代了。初夏的阳光照下来,白色的塑料薄膜就像菜田里的水色,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波光粼粼。我将目光转向车内,看着自个儿的一双脚。我曾在菜田里干过十年,它的景观一点不能打动我。我的脚上是一双黑红两色的休闲鞋,样子、颜色都很一般,但我宁愿看着它们。
  米大头这个人,印象中是个单薄身子,细长脖子,晃晃悠悠的大脑袋,脑袋上是乱蓬蓬的头发,一双有些呆滞的大眼睛。可他却是骄傲的,他的大脑袋常常扬得高高的,大眼睛傲视一切地眯起来,肩头上披了件黑褂子,走起路来褂子呼扇呼扇的,就如同一只大蝙蝠。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有嘛?”仿佛天下事全不在他的眼里。我考上大学离开村那年,他也说过这话,这有嘛?不过一个大专。 还记得,他是学过木工的,锯子、凿子、斧子什么的全备齐了,还正式地拜了师傅,但两个月不到,师傅就再也不肯认这个徒弟了,因为他在背地里议论师傅做的一张桌子,说,这有嘛?不过几张板子一粘的事。师傅不肯教,他便自个儿学,半年之后,他的木工房里只多了十几个不规矩的小板凳。他将小板凳送给弟弟二头,二头送给自个儿的孩子,但孩子一坐上去就摔跟头,有一回还打翻了饭碗。磕破了脑袋,二头一气之下,将板凳们全扔进灶膛当劈柴烧了。后来他又改学中医,功夫下得颇狠,一本《伤寒论》都背下来了,学习笔记也记了几大本,但临到给人看病了,被他看好的却不见几个,一个患痛经的女人,吃他的药痛是止住了,经却停不下来了,每日每日地流血不止,气得那女人的丈夫拿了把铁锨直要跟他拼命。中医自是不能再学,他又改学裁缝。裁缝多是要和女人打交道的,他却不会,平常些的,他对人家话头冷硬,出众些的,他又惊慌、呆笨,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引起了几乎所有女人们的反感,又兼他裁的衣服也不合身,便有个好事的,一家一家地串通,说死了谁也不找大头裁衣服,大头只好从此扔了剪刀,又学起了别的。别的,那就是我离开村子以后的事了,大约是糊裱匠、钟表修理一类的吧,听说也一样地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以上都是他的副业,在那个集体化的年代,他的主业还是农田里的劳动。他的副业是失败的,主业却不能说失败,甚至可说是成功的。农田里的劳动,主要凭的是力气,他的身子虽说单薄,却是有力气的,干起活儿来也不惜力,别人拿六七分,他肯拿出十分、十一分来。他这样的劳力,最得生产队长的喜欢,有了别人不愿干的脏活儿累活儿,生产队长头一个就会想到他。为此二头曾在社员会上为他的哥哥打抱不平,生产队长还没说什么,大头却一跃而起,反将他的弟弟批了一通,他说,都像你一样,生产还咋搞上哩(去)?生产搞不上哩,到年底还咋分红?红分不上,大伙吃嘛穿嘛?他的发言赢得了大伙热烈的掌声。大伙都是喜欢实诚人的,有实诚人在,自个儿才可能偷懒少干一点。就是说,喜欢归喜欢,没有哪一个真去做实诚人,做实诚人是要付出的,付出了又得不到,何苦呢。全生产队的人,仿佛只有大头一个不在乎得到得不到,干起活儿来永远要拿出所有的力气,出圈、送粪、拔菜秧子一类的脏活儿累活儿里,永远晃动着他单薄的身影。他的大脑袋,在繁重的劳动里可怜地低垂着,但一有机会,它便高高地扬起来,张口宣布他的看法说,这有嘛?不过……要说他一点不在乎得到得不到,也不是实情,有一回队长在会上表扬了几个人,大头第二天干活儿就没精打采的,队长问他咋了,他说,我干件儿(活儿)草鸡过吗?队长说,谁说你草鸡了?他说,那凭嘛没我的事?队长怔了半天,才明白是没表扬到大头,当即就答应,再开会一定表扬他一回,像他这样的社员,不要说表扬一回,就是回回表扬都是应当的。队长说到做到,后来的社员会上,果真回回都有对大头的表扬了。大头也不负队长,干活儿愈发地不惜力气,还自个儿做了个小本子,队长表扬一回,他就在本子上打个×,一天一天地打下去,本子上的×竟也浩浩荡荡,相当地可观了。有人开他的玩笑,说你是要枪毙队长啊还是要枪毙你自个儿啊?他就沉了脸傲慢地说,这是荣耀,懂嘛呀你?他的弟弟二头,也曾十分不屑他的小本子,说,队长的表扬算个屁啊。为此他许多天都不理二头,还是他们的母亲强迫二头给大头认错,大头才算原谅了弟弟。
  我看着脚上的鞋子,竟是想了半天的米大头。抬头再次望向窗外,发现车已开到了南北村的村口了。
  南北村的街道,早已不是我在时的样子了,拓宽了许多,两边的平房也都换了楼房。我知道南北村这些年发展很快,村里人都进了工厂,菜田都租给了外地人种,人们的生活和城市人已没什么两样了。嫂子对我说,如今会(和)南北村没啥挂连的城里人都整天往南北村跑了,找工作,谈朋友,喂鸽子,唱京戏,照相、录像,做嘛的都有,南北村真成了块香饽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很少回来。
  天已近晌午了,街道上看不见什么人影,只闻到阵阵熟悉的酱香。我记起南北村的人中午是习惯吃炝锅面条汤的,炝锅用的是自个儿做的西瓜酱或豆酱。看来这两种酱村人们还一直做着。我还想起早晨的饭食多是小米稀粥,熬得黄亮亮的,喝一口就一根淋了香油的咸菜,那香啊,一整天跟它都是亲的。我一边狠狠地吸着鼻子,一边惊异着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和亲切。
  嫂子家所在的街道,比从前似也长了许多,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西头的村口。我看到一群小孩子,从那个胡同里冲了出来,后面跟了两条狗,他们跑,狗们也跑,他们叫,狗们也叫,就如同一股旋风,一下子旋得街道热闹起来。
  再往前走,见两个年轻媳妇,从一扇铁门里走了出来,像是一个送一个的,那被送的一个,满脸乌云,回头对后面的一个说,一辈子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