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圣诞快乐

作者:徐世立




  一
  
  平安夜,米南熬夜写失恋诗。夜深了,歌厅老鼠们爱得有气无力,乐声已如强弩之末,仍从紧闭的窗子挤进来,折磨得米南想撞墙。“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这哪是人的爱情,男人女人未必就等于一只老鼠一颗米?庸俗!俗不可耐!米南在屋里焦躁地兜圈走,倒真像只困在笼里找不到一颗大米过新年的饥饿的老鼠。
  冷静些了,他又反省自己的不合时宜。有什么不对呢,只不过一种比喻罢了,人要真有老鼠对大米那样的感情那样持久的迷恋那样充满了喜悦的热爱也好啊。席月就不如老鼠执著,她曾经也热爱他这颗大米,后来将他舍弃了。
  米南没有把诗完成。他担心会写出一朵恶之花来,还可能伤及席月。席月就是因诗才热爱的他。大学四年,他是兰桂诗社的社长,写诗的席月与他做了四年的浪漫情人。四年哪,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个给国王讲故事的阿拉伯少女都快成老太婆了。他想他俩有多少个夜呀,就抵不过一颗比自己体积大些的大米么,大学毕业才四个月,她就和她公司一个年薪二十万的副总经理重建了爱情新家园。
  手机响了。米南惊怵。你不接它就永远地响。
  还有谁会在子夜让他的手机响得发狂固执得任性呢?
  他想关机。他和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都和那位博士经理在一套临湖的连体别墅里出双入对了。他关了机,让心和机屏一起黑暗。
  想再道歉再安慰一下他吗,想再次重复人不能改变社会而只能适应社会的现代理性吗,想再论分手不需要理由的后现代吗,想重申“女怕嫁错了人,男怕进错了门”的坊间经验吗,想给自己的情变又编织花样翻新的理由吗……
  这一切还有必要吗?
  米南灭了所有的灯,黑暗像海水一样漫进屋来,如上帝所说,“这黑暗似乎摸得着”。
  他们都念的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到一所中学教语文,她选择了去外企当文员。毕业时她反对他去中学,说当一辈子教书匠没出息。他说师范生当教师是天职呀。她说你别假崇高了。他说那我就假崇高一次。她说你可以我不可以。他说我又没让你也当老师。她说你没这个权力。他说当然,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她突然说,包括爱情吗?他一愣。什么意思啊,席月,他心里喊。他们可以有不同的职业选择,但是爱情不能。自从和席月好了,世上的女孩他从此视为同性。席月娇美如月,成绩拔尖,还是校学生会干部。重要的是她爱诗的狂热程度毫不逊于他。现在,她不爱诗了,还劝他以后不要再写诗。她说米米,都什么时候了,天空的琼阁里没有面包。他说我个人并不企望琼阁里的面包,但我希望有一天面包落满大地,不漏掉任何一处穷乡僻壤。她说你又来了,真叫人难受。她说米米呀,我们不是刚入校时候的年龄了,你怎么就长不大呢。这是个饿死诗人的年代,这个时代没有诗的土壤。他说我业余写诗,不会饿死,我有我谋生的职业。席月你变了。是的,我变了,席月说,因为社会变了,我随之而变又何错之有?他被问住了,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对席月的突变难得保持猝然临之而不惊。后来她建议他考研,将来去公司或者进政府机关走仕途。他不接受,不接受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心灵的选择由别人来安排。于是问题就严重了。一天,席月说,米南,只要一想自己将跟一个诗人过一辈子,我就不寒而栗。听了这话,他也不寒而栗。她坚持确认他的诗人身份而非教师身份,实际是以诗人之穷否定他的职业选择。委婉而又横蛮。诗人一愤怒,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席月执意分手时,他浑身冒汗,说席月你知道的,老师如今已经不穷了,连幼儿园的幼师也不穷了,中国的教育都产业化了,老师渐渐富了起来!她说,一个中学老师,工资奖金加一点补课费,那能叫富?米南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进公司或者从政?他说,我就想当一名中学老师,教那些渐渐长大的孩子,不然我为什么读师范。不是因为你,去当乡村教师的想法我都有过。我还想教我的学生写诗,每年在班上培养一两个诗人的苗子。至少,我要让学生们懂得什么是诗,懂得诗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席月叹了一口气,那一叹把天地人生叹得风雨如晦。后来她说,米南,结婚要房,我们哪有能力买房子?他说我们先买一套小点的,可以银行按揭。她说,凭俩人这点工资,年年月月还按揭,白了少年头。他说,实在不行,我让我妈……他差点说出羞于启齿的话来。席月却已听出了他的意思,他马上感觉自己成了痰盂马桶,成了街头的垃圾箱。他感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他用反省意识支撑住席月的批评批判,只是,那一刻他发现席月不是席月了。
  几天之后,他还是对母亲说了他跟席月以及房子的事。他想,爱情有时候是腐蚀剂,爱着的人常常饮鸩止渴。母亲一阵恐慌,显得比他更不舍席月。她说席月的很多观点是对的,人要因时而变,变则兴,则幸福美满。我当年要是不思兴思变,我会有今天吗?我们家会有今天吗?说话的第二天,母亲就用30万元给他们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没想席月连人带房都不接受。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和她的同事们已经几次作客那套连体别墅了。席月铁了心。她说,米南,这些天我更加认清了你,因为你不与时代并进,你才是个真正的诗人。我是个俗人,我配不上你。不然,我会永远寄生在你的精神的圣殿里,既玷污了你,又委屈了我自己。那天他都快哭了,揪心揪肺,声音里充满了哀求。他说席月,不要离开我,从今以后我俗!我一定俗!我俗还不行吗?席月我再不写诗了还不行吗?说着,他将包里的一沓诗稿撕成碎片抛进了长江。眼见纸片随水而逝,席月捂脸低语道,米南,我心碎如纸。我真的不忍心你俗。我心里很矛盾。你是知道的,我曾经那样的崇拜你。我实在不忍心因为我的原因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毕竟我也附庸风雅地爱过诗。米南,这些年你做梦都想出一本诗集,不能出的原因不是你的诗写得不好,而是写诗的你生不逢时。有人说远方的诗人是天才,隔壁的诗人是笑话,可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我将永远认为我隔壁的诗人米南是天才……
  他终于成了隔壁的诗人。
  而天才的桂冠像狗屎。
  刚装修完工的新房,盈盈一屋板材和油漆的呛鼻气息,米南感到阵阵窒息。回想与席月分手前的“论战”,如同呼吸这有害气体,这气体至今却没能损害他对她的怀念,反而加重了闻听她温柔如水的声音的渴望。
  米南想开手机了。没出息的不是教书匠,而是痴情的男人。
  手机刚一打开,铃声便急促地响了,如同他急促的呼吸,一时不敢接听。他两手捧住手机,来不及细看来电,声气低弱地“喂”了一声。
  “你怎么不开机?”声音把手机都震动了。
  “我……我……”米南发现,因为恼怒,席月的声音完全变了形。
  “我打了快一个钟头,通了你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你在干什么?”
  米南两眼瞪成了斗鸡眼:“你……你不是席月?”
  “南南,你是不是在梦里?”
  “……妈,是您?”
  “你现在在哪里?”
  “在新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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