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老家

作者:荆永鸣




  1
  
  我叔丈人来的头一天晚上,因为亲戚的事我和妻子刚刚吵了一架。
  怎么说呢,乡下人亲戚多。自从我在北京开起了这家餐馆,就经常有一些亲戚来找我,远的、近的,甚至从没见过面的都有。当然,没见过面的却不一定不是亲戚——牛营子的王二啰嗦你可知道吧?哎哎,对喽,越说越对,那是我亲表叔!别看你年纪比我小,我还得叫你老爷爷呢——老爷爷就该有个老爷爷的样子,既然孙子来啦,我能无动于衷?于是便赶紧吩咐厨师炒几个菜,喝酒就是了。这很平常,无所谓。俗语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呢。我最担心的是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们再来个“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麻烦了。前些日子,因为土地上的官司,我的堂姐夫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来找我,愤怒地骂了一顿地方上的事太腐败、太不叫个玩意儿之后,他竟让我去找中央电视台的领导说说,派“焦点访谈”的记者去录一家伙,给他们曝曝光。我一个开小餐馆的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听说我不认识中央电视台的领导,也不认识敬一丹,我的堂姐夫都生气了。他生气了我也不认识。没法认识。
  我堂姐夫阴着脸走了没几天,我的表妹就带着她的父母——也就是我老姑和老姑父看病来了。据说我老姑父得的是胃癌,县医院的意见是人已经不行了,没治了,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表妹不甘心,就拖拖拉拉地把人带到北京来了。表妹的想法居然和我堂姐夫差不多,以为我在北京混了好几年,在大医院里怎么也有一两个熟人。惭愧的是,我半个熟人也没有。没有熟人也得看病呀。在离我餐馆最近的协和医院里,我排了差不多一夜,总算把号挂上了。之后,我搀着老姑父(有两次是背着他),楼上楼下地折腾了好几天,又等了好几天,诊断结果终于出来了,却不是胃癌,是溃疡。结果把我表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人这玩意儿她算是看透啦,活的就是个精神,从家来的时候,走路还打晃儿呢,听说不是癌症,一下子就好了,又是天安门,又是纪念堂的……旅游了一上午,嗨嗨,啥事没有!
  啥事没有还不好?可谓皆大欢喜。只是送走表妹一家之后,妻子却不高兴了。说她可真是受不了,在餐馆当着那么多吃饭的客人,我表妹就嘎嘎地乐不说,我老姑父还往地上擤鼻涕!
  妻子的话让我非常反感,我觉得我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她说的毕竟是我的亲戚,而不是她的亲戚。退一步讲,谁的亲戚还没有一点事不是?有一次,她大哥带着他的岳父来了,老爷子连个拖鞋都穿不了,生说像没脚跟似的,刚走两步就把拖鞋射出去了,还差点没摔倒——没摔倒,却把旅店的一只暖瓶打了个稀碎。被服务员在走廊里听到了动静,循声而来,当时就要去了我五十块钱。我说啥来?我还一个劲儿地安慰老爷子呢,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她倒好,我表妹一家刚走,她就来事了。我说你咋还学会挑毛病了呢?
  妻子说,不是她挑毛病,这农村人就是不讲究,以前还老说人家城里人不认亲呢。
  我问她是不是农村人。
  她说,我是农村人,可没在餐馆里往地上擤鼻涕!
  我说这不得了?这说明往地上擤鼻涕不过是一种个别现象,什么城里人农村人的,城里人不往地上擤鼻涕别的毛病也多啦!六亲不认还有理了是咋的?
  妻子用一种审视般的目光看了我半天,严肃地说,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谁六亲不认啦?这几天我对他们啥样,你都看着了,我觉得够意思了!
  我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人家不够意思?
  妻子不以为然地啧啧了两声,不就是点儿绿豆和咸鸭蛋吗?这些天咱们搭了多少?再说,这些东西又不是北京没有……
  我立刻火了,说北京是有!北京什么都有——飞机,火箭,高楼大厦,黄金珠宝,针头线脑儿……可是,有谁白送给过你一根头发吗?
  妻子大概意识到了自己有点儿失言,她看着我,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这个人哎?我不就是这么说说吗,你激动啥?
  我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我又一次指着地上的绿豆和鸡蛋说,这些东西是值不了几个钱,可是它太重了!这是他们坐完驴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火车,千里迢迢地从乡下背来的!当时,他们还明知道老姑父已经得了癌症……说到这里,我真的是激动了,声调儿都变了,甚至我都差一点流下泪来,但是我忍住了。
  看着我泪花闪烁的眼睛,妻子大为错愕。她似乎想说什么,一来气又干脆把话咽下去了。她的突然沉默,不仅让我反感,还让我郁闷。可冷静一想,又觉得她没什么大错,她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对我老姑父擤鼻涕的方式发表了一点看法而已,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稍缓和了一下口气,息事宁人般地嘟哝了一句,谁还没个亲戚……
  她说,就是!
  我不知道她这个“就是”是什么意思。说完,她继续吭哧吭哧地搓着洗衣板,那种狠狠歹歹的架势,好像她搓的不是衣服,而是在搓着我或者是在搓着我的亲戚似的。此后,我们谁都没有吱声,整个晚上谁也没再理谁……
  就在第二天上午,我和她阴着脸一前一后来到餐馆的时候,只见我的叔丈人——也就是妻子的老叔,正跟个佛似的在餐馆里坐着呢。
  我先是一怔,马上就平静下来了。瞥了一眼惊讶不已的妻子,当时我都有点幸灾乐祸了——心想,这个叔丈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太好了,太及时了!
  于是,我一口一个老叔地叫着,嘘寒问暖,格外“认亲”。妻子则充满疑惑地看着她老叔,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老叔嗨嗨地感叹着,说,我鼻子底下还没个嘴么!
  
  2
  
  我叔丈人叫杨国能。他个子不高,脸色黑瘦,接近七十岁了,看上去与六十岁的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性情干脆、利落,充满了自信。一番家长里短之后,他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说他这次到北京来的目的,就是想和我们“倒个坎儿”。理由是,这些年他已经看透了,村长这个活儿,谁干都不行,不带那个劲!他说,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还比不上我当年的一个手指头 呢……
  当年,我叔丈人曾当过许多年的生产队长。算起来,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吧。个头不高,腰粗腿壮,是个典型的“车轴汉子”。一帮人在场院里比力气,三百多斤的碌碡,别人用一只手往起立的时候,还满脸通红,只见他两个手指头往碌碡的铁脐眼儿里一抠,嘿一声,碌碡就立起来了。在那个玉米面都吃不饱肚子的年代里,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当时,就连村里的一些孩子都没有不怕他的。有一回,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在场院里玩,翻了一阵子跟头之后,又鼓鼓捣捣地抽烟,差点把一垛玉米秸给点着了。结果,他一直把我们撵到沟堂子里,扇了我们每人一个脖溜子,还不许哭。哭?别说把你爹找来我一块儿揍!
  三十多年的时光,好像被我叔丈人一个耳光就搧过去了。当年的生产队长,如今人老了,手也老了。让人预料不到的是,他的心却一点都不老。他翻过来掉过去玩味般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老谋深算地说,这回村子里改选,我和你们老兄弟商量好了,他想干了。
  我们“老兄弟”,就是我叔丈人的儿子。他叫遇年,从长相到说话的语气、表情都和我叔丈人有些相似。农牧学校毕业后,他在县城里打了好几年散工,实在没辙了才回到镇上,在配种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据说平时就负责个“大畜配种”什么的,活儿不多,整天吊儿郎当挺好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当什么村长了呢?
  我叔丈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人往高处走,既然遇年有这个想法,他还能不支持?他告诉遇年说,钱不成问题,大不了我去趟北京,找你五姐和你五姐夫他们倒个坎儿去!
  妻子不解地看着她老叔,当村长还得花钱呀?
  我叔丈人说,这农村的事可不像过去了,过去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想不干都不行,现在?这么说呢,谁干都得拿钱铺!
  妻子问他得“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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