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杀死沙包

作者:龙凤伟




   火车一开动,草籽脑子里就闪出那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话,也是,已经离站的火车就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没有什么能让它再倒过来跑,草籽想这个是因为此时此刻自己也如同这辆火车,将义无反顾地奔向目的地,从而完成自己的使命——杀死沙包。
  沙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杀他的念头在心里装了很久,今天终于要动手干了,他感到全身心的亢奋与舒畅。当然了,对自己这一可谓惊天动地的行动,他一度胆怯过,也犹豫过,直至上火车,而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动摇。
  车厢里的人不多,像旱地里的庄稼东一撮西一撮,与节前的拥挤成鲜明对比,往年草籽也是浩浩荡荡民工流中的一分子,每回都差不多被挤扁,上不了厕所,尿湿了裤子是常有的事,回到家像大病了一场,今年他是在城里的租住房过的年,一个人孤单单连饺子也没吃上。他不回家,一是想静下心想想杀沙包的事,再是他觉得自己没脸再出现在父老乡亲面前,有仇不报是孬种,他不想顶着这恶名让满村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草籽坐了一会儿,列车的速度就加快了,渐渐驶离了市区,窗外是被雪覆盖的麦地,无边无际,了无生趣,草籽觉得无聊,就在长座位上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他不想睡,只想合了眼再想想既定的行动计划,只是这计划已经想了千万遍,也实在没啥可想的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和行动,是在最后的时刻不动摇,草籽知道这个,于是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想着沙包的恶,想着自己的仇。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居然还做起梦来,梦里和几个工友一块喝酒,对草籽来说,这可是个难得的美梦,他甚至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不真实,即便如此,他稀薄的意识还是祈求这虚幻的梦境不要消失,能让自己一次喝个够,只是事不遂心,正当他争分夺秒往肚里灌酒的当儿,梦兀地中断,睁开眼看见一个大个子乘警站在面前(不知咋的,他眼里的所有警察都是威风魁梧的大个子),他顿时慌张起来,立马从座位上弹起,像犯了错似的等着乘警斥责。乘警却不急于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许久才问:刚才你喊什么?他摇摇头说俺没喊啊。乘警把眼瞪圆,说不对,你喊了,说要把什么人干了,你是不是要行凶?草籽一边怔着一边抓脑壳,陡的想起刚才做的那梦,晓得是咋回事了,满脸堆笑说俺做梦喝酒,哥儿几个一块干杯,欸,干,干,边说边用手做干杯状,大个子乘警将信将疑,让他拿出车票看看,草籽就赶紧从命,他不怕查票,因为他买了,他把票双手递给乘警,那人把票正着反着研究了一番,还给他,又要看他的行李,他说他没有行李,乘警抬眼往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察看,果见空无一物,又把眼光转向他问,出门就空着一双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不能说要去杀人,用不着带什么,乘警又问他身上带没带违禁物品,其实也就是问问,他却以为乘警要搜他的身,这个他也不怕,不仅不怕倒希望搜一搜证明自己的清白,便主动把两只胳膊向上抬起,示意乘警搜。这时候车厢里的乘客闻声朝这边观望,以为是乘警在盘查一个犯罪嫌疑人,气氛显得紧张,乘警多少有些骑虎难下,可见草籽如此配合,就顺水推舟搜起来,由上而下在草籽身上摸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物品,便作罢,警告句:不许捣蛋,便离去了。
  草籽像得胜般将眼光朝四周的乘客扫了扫,觉得不怕验票,不怕搜身的感觉真好,同时也有些后怕,原本打算买把刀带在身上,后考虑到有可能在途中被警察盯上眼,便改主意等下火车再买,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想到这儿他不由对大个子乘警产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连一个人藏在心里的杀人动机都能察觉出来,真是个职业高手。
  接受教训,草籽就不敢睡了。可管住自己的身子,管不住自己的脑袋,他老是想着刚才梦里与哥儿几个喝酒,不由得恨起那个打破他美梦的乘警,心想那高人查票搜身都无所谓,他不怪,只怪他没让自己喝得痛快,平日里没闲钱喝酒,能在梦里痛饮一遭也算过一回瘾,愤恨中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朝邻座看看,见没人注意,便起身进到卫生间里,从口袋掏出钱数起来,在这之前他数过,再数是想再一次加以确认,大钱小钱加起来总共是九十七块六角整,数好了没敢在里面多待,装好匆匆回到原先的座位。接下来,他全部心思便在这九十七块六角钱上打转。他心里有数,这些钱是他的全部家底,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他也知道,他必须突击花钱,必须在去杀沙包前把这些钱花光,不然一旦被捉,再判个杀人偿命,钱就瞎了,落下钱去吃枪子那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无论如何得把钱花得一分不剩才是。确定了这一大政方针草籽又纲举目张,把思路转到怎样花钱方面来,然而这问题颇费脑筋,不等草籽完全想好车已到站。
  这是一个快车不停的小站,靠北庄镇的东边,所以就叫北庄站。从这里往东七里是他的村安家,往西三里是沙包的村小王庙,七八年前沙包在城里干上包工头,回来招工,把他们一伙几十号人集合到这里上火车进城,以后每逢过年老乡们都是结伴坐火车返乡,年后再一起回城,也包括那个该死的沙包,而后来沙包阔了,买了一辆吉普,就臭显摆自己开车回家。当然,他要杀他不是因为他“一阔脸就变”,而是他把自己害得惨,害得没活路。
  出了站草籽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就像从前种地时那般,天阴着,看不出时辰,其实草籽现在并不在乎时间,无论早晚他都得在这里等着天黑,然后去小王庙动手杀沙包,时间是足够了,眼下他要做的事一是买刀,二是花掉自己剩下的钱。
  说到花钱,特别是“大把大把”地花钱,草籽多少有些不适应,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这样想花就花过,在老辈人眼里,不会过日子是罪过,人人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而现在,自己不仅不是把钱掰开花,而是一掷百金,花得一分不留,这不仅是罪过,而且是罪恶深重,当然,他也清楚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已经没有了活路的人,哪还能像一门心思奔日子的人那般想事呢?所以尽管心疼,也必须硬着头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钱花出去,花出去就是胜利。
  他首先想到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享受享受,而他的身子也与他这一想法不谋而合,止步抬头时,自己已站在一家门脸气派的饭店门外,他大步迈进去,口气洪亮地冲服务小姐喊句:点菜。
  说是点菜事实是先点了酒,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一瓶北京二锅头,点了酒又点菜,而点菜就不像点酒这么省事,需要斟酌,需要计算,因为须顾及的因素很多,一是要点自己平常最喜欢吃的菜,不这样很对不住自己,再是不能把钱花冒了,酒醉饭饱之后,还需剩下买刀的钱。而一想到买刀他心里便不由得犯堵,都什么年代了,去杀个人还需用刀,本应该用枪,那不用近身,在暗处瞄准一扣扳机,抬腿走人,用刀就不得这般利索,别说难得能一刀把人捅死,就是捅死了溅一身血要逃脱也难,哪及用枪杀人不见血?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钱字做怪,他没那么多钱买枪,没钱人就低级,人一低级连杀个人也原始,这叫他懊恼,叫他耿耿于怀。
  事到如今,想这些也没有用,就开始点菜,服务小姐把菜谱递给他,他也不瞧,因为想吃的就装在心里,他一字不歇地对小姐报出:回锅肉,炒猪肝,辣大肠,炸小鱼,三鲜饺。
  有酒有肉尽情享用,要不是心里还装着杀人这桩事,此时此刻就是草籽人生中最幸福惬意的时刻了,而对于杀死沙包,他想的也不是这件事本身,因为这事早已想透:沙包该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只是由杀死沙包想到自己的下场,这个问题他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被对沙包的仇恨淹没了,换句话说,为杀死仇人他是可以不计后果的,而现在事到临头,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杀人犯,他就不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里,不面对严酷的现实:杀死沙包自己肯定要被捉拿归案,判决结果又肯定得拉到刑场枪毙,这两个“肯定”就使得他心如刀割,他觉得这很不公平,沙包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可没人能管,不仅没人管,还到处吃香,连当官的都把他敬着护着,而被他害的人自己把事摆平,就要犯死罪,这事他想不通,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他使劲往喉咙里倒进一杯酒,喝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这时思路就拐了一个弯,想为了报仇死就死吧,反正沙包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钱,一命抵一命,自己也是赚了。他又喝了一盅酒,这时不知怎么想到古时候死犯临上法场都要饮酒壮胆,他觉得自己现在喝的也是壮胆酒,不同的是从前的酒衙门管,而他是自己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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