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阿来小说二题

作者:阿 来




  作者简介:阿来,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北部藏区马尔康县,现供职《科幻世界》杂志社。著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银匠》,长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散文集《就这样日益在丰盈》,诗集《梭磨河》等。
  
  电话
  
  手机出现的时候,机村没有电话已经很久了。
  还没有人民公社的时候,机村就有了一部电话。黑黑的机身,同样颜色的话筒放在机身上方的一把叉子上,电话铃丁零零一响,拿起话筒来,就可以开口说话,再把话筒放回到叉子上,任那边喊破喉咙,这边就什么也都听不到了。必须说清楚的是,听到不想听的话,就放下话筒,是机村少数几个有资格接电话的人,偶尔会有却从未实现的想象。上面牵了几十公里长的线,安了这么一部电话,就是方便传达各种指示,人家讲话的时候你还敢放下?
  那部曾经的电话安置在生产队仓库里。
  仓库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隔出许多间小仓房,里面装着或者没有装小麦与豆子。在那些小间仓房之间,就算是生产队的办公室了。开个小一点儿的会什么的,就在这个地方了。窗户下面,那部电话像只哑吧猫一样趴在桌上。遇到特殊的情况,还要有人不分昼夜守在电话机旁。守?不对。又不是一个猎人下了套子等猎物伸着脖子钻将进来。守电话有一个专门的词,一个外边传进来的词:“值班。”
  北京城里要发布最新最高指示了,要发布什么呢?不知道,那就派人值班,等电话铃骤然响起。要预防地震了,也要派人守着电话。还有两三次,说是从天上空投下来美蒋特务,民兵们四处站上岗哨,更是要派人值班。当然,没有一次抓到过特务。只有一次从树林里找到了一个被松树枝权戳破的大气球。气球下听说挂了不少传单。传单上写了什么?嘘——这样的事情可不敢随便打听呀!那样的时候,电话一晚上骤然响个十遍八遍。仓库门口站着表情十分严肃的持枪民兵,那铃声会让人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还有一次大家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要说电话机有拿枪的人守着,从城里、从镇上逶迤而来的每一根电线杆子下,都站了一个人,持枪的民兵不够用,妇人小孩都拿着木棍与长刀,整夜地站立在电线杆下。电线横过夜空,凛然泛着冷光。有风吹动的时候,那电线还会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嗡嗡作响。那声音流淌,就是在说着什么吧。但说的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第二天,也是电话响过,话筒里只传来简单的两个字:“撤岗!”
  如果只为这两个字,为什么兴师动众守这么一个晚上?村干部一个严厉的眼神,在把别人的好奇心压下去,同时,也把自己心头的疑问压下去了。
  之后不久,电话慢慢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公社变成了乡,有些东西某一天就突然没有了。就说广播吧,某个早上,村民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对头呢?真还一时想不过来,就是感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头,跟以往大不一样。第三天早上了,才有某人的脑瓜子突然醒过神来,大叫一声:“喇叭!”
  于是,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是高挂在村中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没有响起。十多年了,每天开始的标志都是喇叭里响起那支乐曲。这乐曲是那么熟悉,喇叭里不播放了,还在人们脑瓜儿里自动播放,哇啦作响。有人想起这事应该给上面的广播站报告,就跑到仓库去打那部电话。但是,拿起电话来,听筒里没有了嗡嗡的电流声,无论如何转动摇把,话筒还是没有一点儿声响。这时才发现,不止是喇叭,不知什么时候,电话也断掉了。断掉就断掉吧,机村人总不能因为没有了喇叭与电话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吧。地分给你了,你就好好种地过活吧。不想种地,现在弄点什么去卖,也是可以的,那你就弄点东西到镇上去换钱吧。还要什么广播跟电话?
  日子真的还就过下去了。而且,还过得一天比一天实在,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也有少数机村人一下子觉得出了大事了,没有电话与广播人们怎么知道外面的消息呢?过了一段时间,机村人也就习惯了,该知道的事情总是会传到耳朵里来的。
  再说了,一个山里农民真的要靠那么多外部的消息生活吗?
  有个老年人看到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说:“现在的人就是知道别人的事太多,干自己的事情太少了。”
  这话当然受到了见多识广者的批评。
  他的反应很简单,他说:“屁。”
  有人说,这一来,就不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了。他说:“屁。人家又不请你去开会。”
  他儿子也来反驳他:“你也不知道美国人怎么用机器养牛的。”
  这个人叫夏佳绛措,他还是说:“屁,美国人又不雇你去用机器养牛。”这个人不但喜欢没有电话与喇叭的日子,还不喜欢送孩子上学。问他理由,还是那个简单的字:“屁。”然后说出理由,“我不要娃娃变成眼睛朝天看不清脚下的家伙。”
  他这话一说出来,人们一时间还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他。过去,机村的年轻人好好干活,表现积极,就有可能被上面看上,招工招干,过上不一样的日子。变成每七天就有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没事可干,就把本色的衣裳洗得发白像爱卫生的上等人。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从蛇变成龙只有一条路,上学。问题跟着就来了,上学并不保证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少部分人成龙上天,大部分人考不上中专,更考不上大学,依然回到村里来了。依理想家们的描画,这些人回到村庄就是新农民了:有文化、有知识,会像那些宣传画里画的一样,背着喷雾器往果树上喷洒农药,培育良种,开着机器收割庄稼。但画里的情景并未在机村出现。他们成了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人:不会干也不想干农活,幻想在路上捡到大块的金子,喜欢镇上的酒馆却不喜欢镇上的人,镇上的人不喜欢他们,也害怕他们。他们眼神里总是交织着迷茫和仇恨的光芒。他们把被警察抓住挨过暴打,在拘留所里蹲过几个晚上视为一种光荣的记录。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喜欢自己的村庄,却又必须生活在这个村庄。
  村里人嘲笑这些家伙,抱负很大本事很小。什么抱负呢?也就是有一天突然发财,除了这个,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样的抱负呢?这些家伙弄到一点钱,就在镇上把自己灌醉,让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接近自己的目标。某天,这些家伙从镇上喝了酒歪歪倒倒地回来时,大家发现,夏佳绛措的儿子没有回来,都摇摇头,都说:“又去吃不要钱的饭了。”
  这是说,又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又把自己折腾到监狱里去了。
  年轻人反驳说:“老师怎么会进监狱呢?他只是走了。”
  夏佳绛措说:“走了?能走到什么地方去?有本事他就考上大学了。”
  年轻人说:“没见过这么不心疼儿子的爹。”
   “我也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儿子老师吗?”
  “因为他知道有人用机器喂牛,用飞机撒种子?”
  夏佳绛措稍稍放下心来,至少他知道,儿子是到远方去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远方在什么地方,要一年还是两年才能走到。结果儿子到了五年头上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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