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秘书之书

作者:鲁 敏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目脖》、《轻佻的祷词》、《镜中的姐妹》、《笑贫记》等,主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五届金陵文学奖荣誉奖,第11届百花奖入围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戒指》、《爱战无赢》。
  
  一
  
  会议室的上空开始慢慢升腾起一股确凿无疑的口臭。
  这个关于班子调整的大会整整开了四小时之久,因为关乎一些人物的命运沉浮,人们保持了值得称道的耐心。当姚主任终于抬起她那年老色衰的脸宣布会议正式结束之后,人们甚至还矜持地保持了五秒钟的静默,然后才老于世故像是意犹未尽地纷纷站起,离开被屁股焐得热乎乎的椅子,向出口方向慢吞吞地拥去,同时张开他们紧闭了四小时之久的嘴巴小声地相互交谈。而这股集体性的口臭正是这个时候慢慢地升腾到半空的——毕竟,在座的四百二十名与会者的口腔都刚刚经过了四小时的通风不良。
  这股浓烈顽固的气味让我感到了一阵窒息,同时又为身边这些衣冠楚楚的人们感到羞耻。不幸的是,他们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着人流的移动,他们仍在自由自在地相互交谈,说到高兴处,还豪爽地仰头大笑。
  难道是我太过敏感,或者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我抬头向四周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我感到周围的人好像在瞬间突然停止了交谈,他们全都侧过身来,小心地盯着我。我吃惊地慢下脚步,可是几乎在同时,他们又回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各自走路说话。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我在他们那短暂如电光火石的一瞥中看到的是怜悯和叹息。他们以若干年机关生涯的丰富经验并结合当下的种种实际,与时俱进地得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结论:这次会议将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变故。
  我越过高高低低的人头,往回看了一眼,主席台的一侧,新上任的赵总正在与退居二线的余总亲切握手道别,这次会议之后,余总的全部威慑力将先于他的肉身从公司消失,消失在这帮从前对他极尽奴颜婢膝之能事的下属们面前。
  其实就在刚才的大会上,作为这次高层变动的焦点人物,他们已经当众握过一次手,一边握手,一边表态,用语得体而意味深长。余总的台词是:“小赵,公司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好好干!”这词儿好,口语化,显得随和、亲切、特别语重心长。赵总的台词是:“请余老放心!公司的明天一定会更好!”这词儿也好,虽然简洁。但充满自信、富有象征和比兴的意趣。人们在作秀时总是超水平发挥。
  这会儿,他们又在第二次握手了,表情活像刚刚做完了一笔大交易。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次的握手可能更接近他们的本意,我注意到,赵总的脸上虽然布满尊敬的表情,但微微上扬的眉梢泄露了他的兴奋和踌躇满志,而余总,他的疲惫和勉强是显而易见的,这使得他满头黑得发绿的头发显得可疑起来。我的顶头上司、办公室姚主任,也就是刚才宣布散会的那个半老徐娘则像一位尽心尽职的公证人似的站在一边,就我这个角度的目测,她不偏不倚地站在距离两位新旧领导都是两米远的中间点——姚主任、赵总、余总,现在是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不,等一下,在这三角形之外,还有一个西装笔挺的小黑点,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随时准备视情而动的棋子。哦,就是这小黑点让我感到一阵刺痛,并使我从一个悠闲的纯粹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由于本次高层变动而导致的一名利益得失的参与者,就像多米诺骨牌游戏中的某一张小牌似的。就在刚才的会议上,这个小黑点也刚刚亮了相:他是新上任的赵总像皮箱一样随身带来的秘书高岭。
  关于这个高岭,早在他到来之前,机关里就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神话,说他只是因为在一次演讲比赛中的出色表现,被当时任子公司老总的赵总一下子火眼金睛地看中了——虽然工作才两年,虽然学的是马克思主义研究这种冷僻得都有些可笑的专业,虽然为人有些狂放,却竟然一下子腾云驾雾,成了赵总的贴身跟班,赵总坐直升飞机到了总部,28岁的他就也就鸡犬升天地一步登天,职称上已是白纸黑字的主任科员。这在我们这个讲究论资排辈的老公司,可算是了不得的飞跃,多少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混到头发花白了也才是个副科级科员。
  今天的会议上,这个高岭的亮相是相当另类的——他非常西派地穿了条西式吊带裤,头发一根根地竖着,衬衫的领口开着,脖子里缠了条酒红色的小丝巾,活像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明摆着就是想故意吸引眼球。可是他却又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坐着,只管埋头记录,叫一些好奇的人脖子都看得抽筋了。富于联想、比较、推理的人们用余光悄悄地看看衣着呆板、表情木讷的我,他们怎么能不好奇:我、这个前任老总的跟班、小田秘书,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回过头继续随着人群往电梯间走,克制住想要扒开人群冲上去跟这位高秘书并肩握手的冲动。是啊,从常理上讲,我应该跟余总一样,跟即将接任我的新人面对面假惺惺地握手,共同营造出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人才辈辈出”的良好氛围。可是,目前还不行,最起码到这个会议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事干部跟我谈到我的工作变动问题,我还必须以田秘书的身份继续参与每一场私下或公开的机关表演秀。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后脖子一凉,哦,我,一个秘书,当领导们都还站在主席台上握手时,怎么能就随着所有的人一起甩开膀子走呢,这是相当严重的玩忽职守!也是自暴自弃、自我投降的典型表现——就是几天后就死,也不应该死得太难看。
  我醒悟过来,立刻回过身,逆流而上,穿过稍稍变淡的口臭之气,重新回到会场,并向主席台方向靠拢。但是迟了,那个等边三角形已经解体了,现在变成了一条直线:高岭秘书在前面带路,预备做些推门、按电梯键之类的力气活儿;姚主任半倒退着紧随其后,像幼儿园老师那样频频回首照应指点,生怕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不认路;接着是余总,他像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脚步有些发飘,看上去,如果没有姚主任在前面的指引,他可能会挣扎着回到主席台对这几年来高高在上的老总生涯来个鸳梦重温;最后,像主人一样走在最后送客的当然是赵总,他的右手彬彬有礼像受过专门培训似的做着极为标准的“请”的姿势。
  我耳热眼红地看着,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直线里已经没有适合我的位置了,我该怎么办?幸而多年秘书工作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将我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中天衣无缝地解脱出来,我径直往音响室走去,根据公司多年的惯例,音响窀里有刚才的会议讲话录音。
  出了音响室,口袋里多了一盒磁带,这盘s0NY带也许只有几两重,可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了很好的底气;接着,我又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扫主席台,果然,刚才那几位表演投入的主角们忘了他们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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