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一路划拳

作者:孙春平




  斟满杯
  
  如果跟你说,有这么一个人,几十年走南闯北东去西行,坐火车不仅刻意不买票,还把逃票当成了一种刺激、一种兴致,甚至当成了一种瘾头,你信吗?
  如果我再说,这个人近些年非但不贫穷,腰包里还多有余资闲银,并时常有些大大方方的扶贫济困之举,他所供职的单位也从来不在他的差旅票据上刁难,而且他在铁路上还不乏手握实权的朋友,在车票最难搞的客流高峰时段也只需一两个电话,便有人将原始股一样的车票送到他的手上,可他仍要独自品尝那种无票乘车的兴奋与刺激,这你还信吗?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我信的理由很霸道,因为我就是那个人。
  而且,除了我,还有我至深至厚的一个朋友。
  
  我的逃票生涯是从十岁开始的。那年是1960年。1960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压在像我这岁数人的心头上(当然,还包括所有比我年长的中国人),那印记可就相当深刻啦。因为天灾,也因为人祸,中国人连续挨了三年的饥饿,当时我家住在城市里的平房,我妈在南窗下圈出一个小栏子,在里面养了六只鸡。对,你问得不错,人都饿得眼儿蓝,哪还有粮食喂鸡?可鸡比人好将就啊,草籽野菜啥都吃,薅野菜撸草籽正是当年我这么大的孩子力所能及的活计,还有上山捕蚂蚱下河抓蛤蟆也正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游戏。须知,蚂蚱和蛤蟆可都是禽类绝好的美味佳肴啊。
  
  养鸡盼下蛋,可鸡蛋却很难进入我们的嘴巴,甚至一家之主的老爸都难享得这份待遇。我妈对鸡蛋的处理是卖掉,再用卖蛋的钱去黑市上买来高价的粮食,好让锅里的菜粥变得稠一些。我家共有姐弟六人,加上爸妈就是八口,外加年节还要孝敬乡下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仅靠爸爸一人的工资休想再买回一粒黑市的粮食,因此一家人对家庭主妇的战略决策都无异议。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主,不经那个年月,哪会有如此深切的理解。
  别人无异议,我却有委屈,因为卖鸡蛋的任务只能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头上。爸爸要上班,妈妈要操持家务,有无时间且不论,若大人们卖鸡蛋的事一旦被单位和街道知晓,轻则上会检讨,重则开除公职甚至送去劳教,那叫走资本主义回头路,满世界都在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还了得?而我的两个姐姐则正在读初中,除了功课紧,女孩子脸皮薄,也是妈妈不舍对她们实行高压政策的重要原因。三个弟弟或还穿着开裆裤,或正七岁八岁讨狗嫌,又岂能担此保家卫腹的重任?我是家里男孩的大头顶(长子),在经过无数次的好言抚慰恶语咒骂以致扫帚疙瘩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思想工作之后,便只能噙着眼泪屈服于慈祥母亲深谋远虑的遣将安排了。
  星期天,妈妈将十五个煮熟的鸡蛋塞进我的衣袋和裤袋。熟鸡蛋虽在水龙头下冲洗过,但还没凉透,很快便将热乎乎的温度隔着裤子传递到我的腿上。还没到冬天,那温度不诱人,诱人的是那温度传达给一个饥饿少年的美味信息。我使劲咽了一下唾沫,妈妈便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鸡蛋,说我这儿给你留了一个,你卖完回来,再给你吃。记住,十五个,你回家交我十元钱就行,多卖的你去买笔买本看电影,我不管,随你便。
  多年以后,我不时在想,妈妈真是个出色的民间经济学家和企业管理者,她无师自通地最先在家庭内部实行了销售包干制和奖优罚劣的激励机制。须知,当年熟鸡蛋的价码一般可卖七角钱一个,十五个便是十元零五角,给我的赢余空间留下了,却极有限,若有人包圆儿买去,你总要给人家打些折扣,那底限便只能是十元了。妈妈没上过学,算盘却打得如此精细,不服不行啊!
  十岁少年手里握着鸡蛋,去车站候车大厅的人群里穿行,嘴里小声问着谁买熟鸡蛋,眼睛却叽里咕噜地四下张望,只怕警察叔叔天兵突降。有人问,两元钱三个卖吗?我早算计过,如果按这个价码,我正好可以给妈妈拿回十元钱,但我跑腿练嘴外加胆战心惊的报酬呢?我能仅仅满足回家后只吃一个鸡蛋吗?十岁的少年多么盼望有一天能自己拿着入场券,挺着胸脯大模大样走进电影院,而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都躲在父亲腋下,还要故意弯腿缩头装作还是小孩子的样子。记得有一次,爸爸带我去看电影,临进影院门,我突然从爸爸手里抢过电影票说我拿着。爸爸没在意,却不防我滋溜一下钻到前面去,交了票就站在厅里往外看。无票的爸爸被坚决地阻挡在门外,他气得又恨又恼却无可奈何,指着我摇头苦笑,说你自己看吧,散场后出来找我。
  为了体己钱,我摇头说,三元钱四个我就卖。那人笑,说你个小屁孩,挺会算计呀,把我当成不识数的二百五啦!
  终于碰到了财主,是个中年汉子,他问,你身上一共带了多少个?都是熟的吧?我如实答了,并补充说我还带了精盐末。汉子说,中了,十五个我都要了,十元钱,没亏了你吧?我在心里算计了一下,点头了。十元钱十五个,和两元钱三个,虽说总额一样,但过程却大有区别。一勺烩的结果是我可以马上轻松地走出候车大厅,随意去玩去乐;而两元钱三个则需要我继续逗留在人群中像只怕人追打的耗子。须知,那个年月,舍得拿两元钱买三个鸡蛋的人并不多,碰上一次性甩出十元票子吃鸡蛋的则堪称大款,十元钱足可支付大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用。我接过票子,忙着给他掏鸡蛋,他却按住我的手,率先蹲下,对我说,你也蹲下给我剥,你不是说带着精盐吗,也拿出来,咱们就地解决,中吧?
  下面的事就是我剥鸡蛋他来吃。鸡蛋煮熟后妈妈曾立刻丢进凉水里拔,所以就很好剥,这里有个热胀冷缩的原理。我剥得快,他吃得也快,一个去了皮的熟蛋送到手上,他先对半掰开,分别在精盐上蘸一蘸就进了嘴巴,再见他嘴巴抿了抿便没了。十年后,我去乡下插队,曾亲眼见过一次蛇偷吃鸡蛋的情景,那蛇有一米多长,大嘴一张,一个鸡蛋便囫囫囵囵吞进了肚子。农家的那个鸡窝里有五只蛋,眨眼之间,便变成了蛇腹间五个圆鼓鼓的大疙瘩。我胆小,虽心疼,却不敢上前蛇口夺食,只能远远地看新奇。那蛇偷吃完了,再爬到碗口粗的树干旁,缠绕上去,用力一勒,那五个疙瘩立刻都消失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这个吃鸡蛋的中年汉子。我还叹服妈妈的未雨绸缪,记得妈妈送我出家门时,特意将一个小纸包塞进我衣袋,我问是什么,妈妈说是精盐,我本不情愿出来做小贩,赌气地说,你是让我卖鸡蛋还是让我卖精盐?妈妈说,带上,不沉,有人要当场吃,你就把它拿出来。妈妈还特意叮嘱,人家要不用,你可把精盐带回来呀,家里炒菜还能用呢。由此,十岁的少年可推理判断,在遣派我出来执行任务前,妈妈肯定亲自来候车大厅做过市场调查,甚至身体力行地卖过鸡蛋也未可知,不然,她何以安排得如此周密细致呢。
  旅客们围得越来越多,像街上人看耍猴。我看到有人的喉结在颏下耸动,甚至听得到那一声声吞咽口水的咕咚声,也许,那就包括我自己没出息的吞咽。我还听到有小孩子在怯怯地请求,“妈,我也吃鸡蛋。”但随即就是巴掌落到小孩屁股上的重重一击,再接着就是孩子放声的哭号。汉子不为所动,十五个鸡蛋风卷残云,只是从我手里接下最后一个剥好的鸡蛋时,才开始变得有些斯文,掰下蛋白和蛋黄,一块块地放进口里慢慢地咀嚼。
  这天的买卖还算顺利,没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我听妈妈说,时常有饿急的人看别人吃食物,忍耐不住,便会突然蹿扑上去,夺下就往口里塞,也不管被抢的人怎样拳打脚踢,就是染着血水也要把那食物都塞进嘴巴。我要是摊上这样的事可怎么办呢?我豆芽菜一样的小体格抢得过疯狂的莽汉吗?那个损失是应该算我的还是算买主的呢?
  我拨开人群的缝隙往外走,就迎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却有些发黄,眼里含着讥嘲的笑意。他抓住我的胳膊往外走,说:“你小子,行啊,没想也会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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