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狗人

作者:尉 然




  那条狗原来不叫张前进,叫黑子,因为它除了四只蹄子是白的外,浑身都黑油油的。是它的主人周老庚把它的名字改了,改成了张前进,也就是说,改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不怕你们笑话,张前进就是我。
  当然啦,周老庚把他们家的狗叫成张前进,是因为他恨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周老庚的女儿周小芹好上了,我们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人处在不能自拔的状态中往往智商比较低,容易出事。果然,还没等我们自拔出来,就出事了。周小芹怀孕了。她父亲周老庚非常气愤。他气愤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将心比心,作为父亲,谁的女儿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也要气愤气愤的。他有气愤的权利。不过,我接受不了他表达气愤的方式。他一气愤起来竟然逼着我非娶了他女儿不可,不然的话——
  张前进,你等着瞧!
  周老庚就是这么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说的。
  我想坏了,麻烦来了。我知道麻烦要来挡是挡不住的。我有这个经验。我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了,遇到过许多麻烦,哪一次麻烦来的时候我都没挡住过。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一次她父亲。我要找他讲讲道理。虽然麻烦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把大麻烦化解成小麻烦还是可能的。讲道理我是会的,我是个老师,口才还说得过去。
  没想到,我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周老庚简直疯了。他像头发怒的雄狮似的大喊大叫,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许说他像雄狮不太合适,他更像一头犟驴,一见我就开始尥蹶子。如今的人恐怕只吃过驴肉却没见过驴尥蹶子。实际上,驴是一种温顺的动物。食草动物一般都比较温顺,这个我懂。周老庚也一样,他平时就温顺得像头驴,除了干活儿还是干活儿,从不招惹是非,也没跟谁红过脸。但这种人往往又最难对付,一发起怒来就让人难以招架。我们这个地方就把这种人叫犟驴。周老庚是被女儿怀孕这个事实给激怒了。
  那天,周老庚在大喊大叫中投掷向我的东西累计有:暖水瓶一个,饭碗两个,烟袋一个,苹果五个,橘子六个,笤帚疙瘩一个,香炉子一个,臭鸡蛋三个。其中的苹果和橘子,是我当时拎过去的,我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用苹果和橘子当作我和周老庚沟通的桥梁和纽带。不料却成了他攻击我的武器。还有两样东西能证明周老庚当时疯狂的程度,烟袋和香炉子。周老庚是一个非常保守或者说怀旧的人,如今的烟民抽的都是香烟了,带过滤嘴的,抽完就扔掉了,非常方便,只有他周老庚还固执地用着烟袋。他的那杆烟袋,烟锅是黄铜的,烟杆是竹子的,烟嘴是玉石的,装烟丝的烟荷包上有他老伴亲手绣上去的鸳鸯戏水图。周老庚对他的烟袋爱惜得要命,却拿它投掷了我。香炉子就更不用说了,周老庚是个虔诚的佛教信仰者,激愤之中他连自己的信仰都砸了。还好,他幸亏没练过飞镖,命中率极低的,击中目标的只有三个臭鸡蛋中的两个。其中一个落在了我的左眼上,将我的眼镜打掉了,另一个是在我鼻梁上开的花,除了开出臭气四溢的蛋清蛋黄,还开出了殷红的鼻血。
  我并没有跟他计较,抬起袖子抹掉了脸上流淌的东西,跟周老庚说,你且息怒,我想和你谈谈。我克制着自己,我听见自己说出的话是那种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用的带方言味儿的普通话。
  谈个屁!周老庚仍然愤怒着,喘咻咻的。
  你应该讲道理。我说。
  讲道理?讲道理你就不该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周老庚驴一样尥了一下蹶子。
  他尥了一下蹶子后,身体一矮,就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他的手太用力了,将手的外围的脸皮捂出了涟漪似的皱纹,那皱纹一圈圈荡漾开来,看了让人触目惊心。我第一次发现周老庚原来是那么苍老无助,身体是那么瘦小,蹲在地上竟像一个陈年的咸菜坛子。我的心一连软了好几下,几乎都要俯身去搀他起来了。但我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它命令我,硬起来!硬起来!这样我已经软下去的心就渐渐地硬挺起来,变成了一团铁。这时候再看蹲在地上的周老庚,就不再显得那样可怜了。他如此的蹲在地上哭,其实是在要挟我,要挟我娶了他的女儿周小芹。
  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听见自己又说话了。我对自己的话挺满意的,我说出的话文绉绉的,很符合一个老师的身份。
  周老庚没理我,还在哭。
  也许……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我又说。
  出乎我的意料,周老庚停下了哭。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说服了他。但接着我就明白我错了,是我的话激怒了他,惹翻了他。我不知道那样瘦小的周老庚却有着那么大的力气,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推搡我,把我推出了他们家的院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不想走,就使劲往后矬着身子。但周老庚那一刻爆发出的力量太强大了,我像一颗弹丸一样被射了出去,一个前扑,差点闹了个狗抢屎。院门在我的身后咣地合上了。等我站稳了,就拐回头去打他们家的门,我不能就此罢休。不过,我举起的手最终没有打到门上去,因为我突然发现那扇门不是门了,它变成了周老庚愤怒的脸。
  无论如何,我不能打周老庚的脸。人的脸是最金贵的,人的人格和尊严往往就是写在脸上的,所谓人要脸树要皮。我得给周老庚留下一张脸。
  可是,周老庚却一口咬定我打了他的脸。周老庚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这是当着人的面扇我的嘴巴啊,你是往我脸上吐痰啊,你是朝我脸上撒尿啊,弄得我这张老脸没法见人了!开始我还以为他耍赖,倚老卖老呢,因为打耳光的事我从来没干过,更不用说往别人脸上吐痰和撒尿了。
  于是,我说,我没有。
  没有?你耍赖!
  他倒说我耍赖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用一根手指头坚定地指着我的鼻子,是食指。一根手指头瞄准你的脸,手枪似的,让人心里发毛。也就在我心里发毛的时候,我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人是在使用一种修辞手法——比喻。周老庚把自己的脸和女儿周小芹的肚子联系在一起,意思是,我对他女儿做下了那样的事就像往他脸上打耳光吐痰撒尿一样。明白以后,我就有些底气不足了,周小芹的肚子毕竟大了,事实明摆着的。
  这是那次周老庚用臭鸡蛋袭击我几天以后的事。没想到,上次他把我赶出了门,这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老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的左手拎着农药瓶子,右手掂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是麻绳,比手指头还粗些,结实的程度恐怕勒死一头牛都没问题。周老庚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在了我们家的门槛上。当时我正洗完尿布往绳子上晾晒,见了他手里的家伙吓得不轻,连尿布吓得都掉到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拼命的。但后来他一开口我就更急了,他原来是来自杀的。周老庚告诉我,如果我不答应娶了他的女儿周小芹,他就死给我看。也不死在别处,就死在我们家,口吐白沫躺在我们家堂屋的厅堂里,或者就吊在我们家的房梁上,这两种死亡方式都非常恐怖。我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丢开正在晾晒的尿布,慌张地一路小跑着向周老庚奔过去。说实话,当时我的腿都有些筛糠了。我讨好地站在周老庚面前,腰弓得绝对超过了90度,我得给他留下一个态度诚恳的印象。我跟他说,周叔,有话咱慢慢说。一紧张,我连普通话也忘了说了。我进屋倒了一碗开水,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让他消消气,润润喉咙。周老庚别过脸,没接碗。我只好把那碗开水放到了他面前的地上。同时我也在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着怎么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他一下子就拿来了两种自杀工具,农药和绳子,要自杀的话只需要其中之一就足够了,干吗拿两种?想到这里,我就镇定了一点儿。一只苍蝇绕着那碗开水嗡嗡地飞,我刚想将它赶开,它却一头栽进了水里,登时毙命了。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苍蝇,找死,你说我当初怎么就对周小芹那个了呢?
  好说歹说,费了许多口舌才算把周老庚打发走了。这一回我的口气不像以前那样坚决了,我答应可以考虑考虑,不过得给我留点儿时间。周老庚也退了一步。他说,那我给你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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