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作者:张子雨




  一
  
  当初杨槐树买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了窗外的那棵老槐树。他不知道,这样的小区怎么会让一棵槐树孤零零地戳在那,像姚明。它的旁边是泛滥的冬青树和恶俗的广玉兰。槐树确实不小,应该有五十多岁。槐树用胳膊一围就知道和他小时候门口那棵树年龄差不多。
  槐树主干向他的窗户倾斜,几簇新叶几乎挨到他的主阳台和窗户。看起来十分的亲切。
  槐树一下子喜欢上它。售楼小姐也没费什么口舌就让他签了合同,得一便宜。这套房子一直没卖出去就是因为这棵树,嫌它影响采光。售楼小姐看到合同上他的签名笑了,敢情他叫杨槐树。据说开发商没砍这棵槐树,是风水先生一句话,说“槐树”音通“怀墅”。小区南边就是等待开发的别墅区,他是讲口彩的。
  杨槐树买的房在三层,二室一厅,花去他所有的积蓄还要搭上他将来十几年的收入,当然还有狗屁爱情。他在这个城市算有个“窝”了。在“窝”里不要穿西服打领带,不要把皮鞋擦得锃亮,不要装作优雅地笑和说话,不要盯着对方的眼睛做聆听状,特别是不要举着木槌喊:十万元一次,一百万元一次……在“窝”里可以清晰地听自己放屁,憋足了劲放。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当着米兰的面肆无忌惮地放屁。
  他带着恶意地笑了。米兰当然也有“窝”,而且比他的“窝”不知大多少,可米兰敢在“窝”里使劲放屁吗?她不过是拿她的年龄和身体换个“窝”。现在两个人都有了“窝”,但都没有了爱情。
  从阳台上看过去,槐树叶在微风中朝他眨眼。他朝着树叶深吸了几口气,槐树放出来的氧气一定比其他树养人。那叶子绿得让他伤心。
  后来他发现,槐树深处居然还有个鸟巢,一个做得近乎完美的鸟巢。用细细的树枝编成一个椭圆,每根细枝没有疤痕没有分枝没有树皮,是鸟嘴加工出来的。这是只追求完美的鸟。
  他一直没见过这只爱美的鸟,只在清晨或者深夜听过它的叫声。清晨的声音悠扬、舒展,深夜的短促、焦虑。他不知道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入住后不久,就有业主动议把树砍了,说与小区风格不统一,落叶影响卫生等。杨槐树坚决反对,差不多要和动议的人打架。物业也说在城市里砍树要经过园林处批准,不然警察要抓的。杨槐树找到了市园林处,居然从那里讨了块牌子挂在树上。“古树保护 编号1987市园林处”。
  杨槐树是一家小拍卖公司的经理。这个市里的拍卖公司多得他自己都不记得,拍卖公司卖出一件物品拿佣金,东西是人家的,所以是无本生意。生意场如抢劫场,抢的方法主要是钱或者人或者钱加人。你找局长我可以找副市长,你找到市长我可以找书记,你在市里找我到省里找,你给十万我给二十万。杨槐树哪有人家大公司的势力,而且在这个城市立足不久,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拾一些“边角料”,比如法院扣押的旧摩托车,偏远地点的房产,一些过时的衣服,往往是赔本赚吆喝。但这已是不易了,毕竟他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挤入城市,毕竟这片天下是他和米兰共同打造出来的,只是米兰有了更好的天下。
  他知道迟早有一天米兰会离开他。米兰走的是一级级向上的阶梯,她踏上一级阶梯时眼光就已经在寻找更上一级阶梯。自己只是她向上阶梯的一级,而且是最基础的一级。当然自己也不傻,所以米兰常常说两个精明的人在一起“窝工”。患难时可以拧成一股绳,成功后就会抵耗能量,反目成仇。为什么不开辟出两重不一样的天呢?
  当初俩人走到一起,是因为在公司里杨槐树是老总。在当时,杨槐树也可以算是这个异乡女子的靠山,尽管这“山”其实只是个土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米兰做业务精,记忆超常,往往一次接触后再遇,就能准确地记住这个人的名字、职业、职务和电话号码,让对方很感动也很吃惊。杨槐树和米兰白手起家经营了这家拍卖公司,而且杨槐树通过了国家拍卖师资格考试,自我觉得也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但他知道米兰只是公司的过客,也会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客。
  有段时间,他非常想让米兰成为主人,但米兰不干。她说这样会害了两个人。
  米兰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说:“等我们完成了资本积累,也该退休了。那有什么意义呢?我不会这样长久地等待的。”
  “我完全有条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什么不呢?”
  “如果有个梯子,为什么不用呢?只有傻子才会放着现成的梯子不用,自己踮着脚呢。”
  “你说我们现在这叫‘业务’吗?和卖笑没什么区别。陪笑陪唱陪吃还赔钱,就差没陪睡了。我的巨人啊,你在哪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女人的一生如股票。订娃娃亲是‘原始股’,自由恋爱是‘自选股’,嫁不出去只能‘配送’;二十岁以后是‘牛市’,三十岁以后就是‘熊市’;二十岁以后三十岁之前不抛出去就被‘套牢’;要‘解套’只能‘放血’……”
  有时说急了,杨槐树就和她辩论。“你说的‘巨人的肩膀’也许只是站在楼上看月亮,和我们这些站在平地上的有什么两样呢?微乎其微。”
  “对月亮是微乎其微,但对看月亮的人不是。”米兰认真地对他说。
  “这个巨人你找到了吗?”杨槐树竭力微笑着问。
  “心若在,梦就在。我会找到的。”米兰依然认真。
  “槐树,将来我们可能成为朋友,也许成为对手,但不会成为敌人。”在一次依然高亢的做爱后,米兰说。
  杨槐树这时比较疲惫,不想和她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就唔了一声。
  “你说是吗?”米兰不容他回避。
  “是朋友,床上的朋友。”杨槐树被逼急了,有些恶毒地笑。
  “放屁,不许你玷污我的爱情。”米兰举起粉拳打他。
  “为什么你不说‘我们’的爱情?你只是在意你自己,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杨槐树终于逮住她的一句话,发起了攻击。他们往往这样,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因为我的第一次是给了你!”米兰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忧郁。“女人就是这样,总会对第一次的男人铭记在心,哪怕那男人是猫是狗是虎。”
  那是在米兰已进入公司半个月后,米兰谈成了第一笔生意,为公司拉到一批麻袋的拍卖业务,公司挣了三万元佣金。杨槐树请她喝酒,当然只是她一个。米兰让自己喝醉了,理所当然地跟杨槐树进了他租来的房间。事后杨槐树看见了床单上的红,淡淡水印般的红,他不相信这是她的第一次。他同时看见了她的泪。他觉得歉疚,对两个女子歉疚。那时杨槐树有女朋友。后来女朋友知道了他和米兰的事,他们分手了。杨槐树觉得千里之外的女朋友是水中花镜中月,所以也没觉得特别伤心。
  “那我是猫是虎?”杨槐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雄心勃勃,可惜错生为女人。有心计的女人要大大减少女人味,米兰除外。被这样一个女人早晚抛弃,杨槐树有些不甘。不过自己现在也没有精力和资本找一个替代品,而且超过米兰的替代品不好找。米兰漂亮得有内涵,不是那种第一眼看漂亮,但除了漂亮之外没有其他可读性的女子。另外让杨槐树欲罢不能的是,米兰是个懂得享受床上生活的女子。她总有很多奇思妙想让杨槐树新鲜。比如她想做了,就问我们“拉风箱”好不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把做爱称为“拉风箱”,让他欲望倍增。
  “你是虎,而且是只不甘心的虎。等你具备了力量,你会吃了我或者把我赶出你的领地。你这样的一只老虎,是不会在意爱情的。”米兰给自己也给杨槐树披了件衣服,这样谈起话来显得严肃一些。
  “但你是只圈养在笼子里的虎,有虎的外形却少有了虎的野性。你的奋斗精神远不如我。”米兰又说。
  杨槐树不得不佩服米兰的读人。“你就这么了解我?没有野性是因为缺乏山林让我长啸。”他徒劳地挣扎了一句。
  “你已经没有寻找‘山林’的向往。我比你更了解你。如果我们俩成为对手,那将是你的悲剧。”米兰有些得意。
  “或许是两个人的悲剧。你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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