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吃出来的故事

作者:阿 成




  面 条
  
  1
  小的时候吃面条算是改善生活,那是多么甜蜜的事情啊。但是,在我的记忆当中,却很少吃到老妈手擀的面条,主要原因是家里的人口太多了,八口人当中有六个是“饭桶”,当八分之六。而且,那个时代之人,一个人的饭量顶现在三个人的饭量。当然手擀面好吃啦,可是谁擀得起哟。所以,到了改善生活的日子——多么好的说法啊,“改善生活”。需要间或地改善一下的生活的生活,肯定是不尽如人意的苦日子喽——
  到了改善生活的日子,一家人都想吃面条,怎么办呢?基本上都是到压面条的地方去换面条。用一个搪瓷盆装上足量的面粉,到街道上的面条加工点去换刚压出来的切面。这种事大都发生在星期天,星期天去换切面的人比较多,因为大家都需要“改善生活”,所以得排队。每人手里抱一个盆排在那里。
  我记得有一个外国人还给我们的队伍拍了照片。队伍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与羞涩的表情。
  这种换切面的差事通常会落到我的头上。家里一共六个孩子,其他的人基本没有去换过切面。他们的任务就是吃。怎么个吃法呢?有两种,一种比较奢侈,即炸酱面,干糊糊的面条,拌上炸的豆瓣酱——但绝不是重庆人吃的那种辣酱。另一种就是浑汤面,即连汤带面一大碗。比如你一共吃了三碗浑汤面,其实,纯面条你只吃了一碗,其余两碗是汤。换言之,一碗干糊糊的炸酱面,相当于三碗浑汤面。一位重庆女出租车司机见我抱怨重庆的菜太辣,她听了之后完全晕掉了,非常困惑地问,没有辣子那怎么吃噢?比如炸酱面。我说,就是拌鸡蛋酱嘛,一点辣椒也不放,顶多放一点葱花。她那颗美丽的头颅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东北人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为什么换切面的这种事总落在我的头上呢?至今我也不解其故。
  我对压面条的整个过程(工艺)非常熟悉,很原始的,不值得一说,不过,从机器里出细细的面条的那一刻,却非常神奇,有点像小提琴协奏曲,或者像从云隙间瀑泻下来的阳光,让人的心情极为灿烂。但是无论怎么说,无论怎么形容,即便是为改善生活吃的压面条,我也没觉得那时候的压面条怎么好吃,所谓的好吃也仅仅是概念上的——当代的人喜欢常说那句“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这么一个概念:即细粮一定比粗粮好吃。因为在那个年代,细粮每月每人是限量供应的,平时广大的人民群众是极少能吃到大米和白面的,可能那时候重庆的情况要好一些,细粮的供应会多一些。因为在我的感觉里,巴渝者,没有大米和白面会造反的。东北人的胃很粗放,包米呀,高粱啊,小米呀,大麦米呀,黏米呀,及其产品,大饼子、窝窝头、菜团子、高粱米饭、大米查子粥、黏豆包之类,都能吃。东北人非常有趣,也非常乐观,身体也很好的。
  但是,我很尊重切面,每每从切面摊路过,整个的表情是很庄重的。那是我生命流程当中的一个铁的见证——而今,没人再安排我去压面条了,父母均过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
  没有父母的人不再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2
  我正式参加工作以后(因为之前还打过一些零工,比如做酱油、醋、当售货员之类),在工厂的工棚里看力工们自己擀面条吃,很感动,也很惊讶。他们把面条的制作过程搞得非常神圣,类似宗教仪式,类似欢乐的节日。力工当中身体贼好的一位,他负责擀面条,这个壮汉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大面团儿反复地揉来揉去,要是用这种方法揉一个活人,那肯定揉完蛋了,死掉了。这个壮汉气喘吁吁地跟我说,这叫“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这些力工大部分是来自山东的农民(现在叫,打工者),在工厂里干些体力活儿。他们个个都特别的有力气。可以想见,这面被揉到怎样的一种程度。
  但无论怎么说,我也觉得这个力工揉得有点过,有点匪夷所思。于是,我悄悄地问旁边的一位老力工,大叔,需要这么下死力气地揉面吗?
  老力工瞅了一眼那个正在揉面的大汗淋漓的力工,用那种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他山东老家的媳妇跟别人跑了。
  …………
  面,终于痛痛快快地揉得了。然后,那个老力工,操起利刀切成面条。切出来的面条,四棱四方的,非常的硬,特别的抗煮,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感觉应当不错。
  可惜,没好意思吃。
  走了。
  
  3
  在工厂住独身宿舍的时候,我和一个大龄同学同住一个宿舍(后来我们变成了同事)。住独身宿舍的时候,我们经常用宿舍的电炉子煮挂面吃。独身宿舍里的那个所谓的电炉子,是高压电660伏的,是我们两个联手自制的,它本来是无轨电车上的一组电阻棒,经过我们简单地改造、改装之后,成了一台效果极好霸气十足的电炉子,水壶放上去,一两分钟就哗哗地开了。我们两个人的表情非常甜蜜。
  过去,对于做饭,我是个外行,笨极了,而且非常可笑。所以,这个活儿只好由他来做,他似乎也很有兴趣来做。他还是我们工人学习小组的先进个人呢。
  他煮挂面的方式是这样子的:从市场里买来一个牛骨棒拿回到宿舍。然后,用我们平时锻炼身体的哑铃,将粗壮的骨棒敲碎,放到锅里开始煮,煮成香喷喷的油水之后,放上盐,再放上挂面(这个秩序对吗)。煮哇煮,煮熟之后,用粗瓷大碗盛出来,一人捧一大碗,热热地吃,吃得我们两个像在桑拿室里一样,浑身是汗,样子非常粗鲁。平均一个人要吃掉一捆挂面。那时候的一捆,就是一市斤。毕竟是年轻人嘛,毕竟是饭量大嘛,两个人都没觉得吃得有点多,都觉得正好,而且吃得很愉快,很满足。共产主义的生活大概也就是这种样子的,即一人一顿可以吃一捆挂面。那是多么好的精神面貌啊。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吃那么一点点,小麻雀一样。可惜年轻人的称号了。
  年轻人就得能吃,吃得虎虎生风,不然,太小丑了。
  后来,我们的电炉子被突然来查房的那个宿舍管理员没收了。我也被莫名其妙地分到另外的一个宿舍,把我们两个好朋友分开了。这样,用牛骨棒煮面条的事,也就因此告一段落。
  而今,这个大龄同学已经老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见我面,就有点不好意思。我认真地回忆过多次,没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啊。那他为什么竟是这种样子呢?
  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4
  非常有意思的是,面条本来是一种平常的大众化的食品,但是,如何把这一大众化的面品吃出别一种滋味,吃出一种水平,吃出一种档次,甚至吃出一种审美来,这就要动脑筋了。坦率地说,我对上述的这种“组合拳”式的境界,真的很茫然,我认为我根本达不到。想想看,一个只是知道面条的做法,或者是混汤的,或者是清汤的,或者是打卤面,或者是炸酱面的人,怎么能上档次,进审美呢?不可能的。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一次,作为大卡车司机的我,给工厂的副厂长拉煤——那是个家家都烧煤的年代,令人同情的是,副厂长也不例外,也得烧煤。拉完煤,恰好到了中午,副厂长便留我吃午饭。我知道,如果不是恰好到了中午,厂长怎么可以请一个工人吃饭呢?这种古怪的事在中国是稀罕的,近乎于没有。
  他请我吃的是面条。
  副厂长做的面条比较特别,即便是到了现在,我偶尔也沿袭他的这种面条的方法,即清水煮面条。具体做法是,将挂面煮熟之后,捞出来过一下凉水。过水这个程序是非常重要,一定要掌握好时间,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长之一分则太软,短之一分则太硬。待面条彻底变凉之后,再盛到碗中。然后,加那种由蒜末泡的黄醋,加味之素(为什么叫味之素呢?太奇怪了),再撒上一些黄瓜丝儿、翠绿的香菜叶、稀稀的芝麻酱。这样吃,吃到嘴里,上帝哟,非常爽口。
  副厂长慈祥地告诉我说,小同志,这叫凉拌面,盛夏的时候吃最好了,开胃。我便不住地使劲儿地点头,心里头觉得,厂长就是厂长,就是吃面条也能高出普通人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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