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穿过阴暗狭窄的街道

作者:程 青




  小辛被爸爸带到学校里上了三天课就开始逃学,老师追了他几次,看这五岁半的孩子实在是没开窍,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小辛正好自在,成天无所事事地在古城里闲逛。
  古城三个月前开始拆迁,到处能看到搬得空空的房子和拆得只剩半截的墙壁,地上满是碎砖破瓦,街上尘土飞扬。小辛家也在拆迁范围之内,门前的灰砖墙上被人用石灰水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还套了一个一点不圆的圆圈。小辛的爸爸却没有搬走的意思,小辛不止一次听他跟妈妈商量说要在这里钉死下去,说不定还能再捞到点好处。
  小辛家一共有五口半人,除了他和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妈妈跟爸爸结婚时带过来的儿子虎子。小辛不是这个妈妈生的,他对亲生的妈妈没有记忆。他听家里的亲戚说妈妈生下他不久就跟人跑了,但是家里的人却都说妈妈死了。平常他们并不提起她,小辛也识趣地不问,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问不得的问题。现在的这个妈妈是他爸爸和妈妈分手之后重新找的女人,也有人传是爸爸和妈妈分手之前就找好的女人。这个妈妈带过来的儿子是她和前夫生的,比小辛大一岁,算是他的哥哥。可实际上虎子没有一点当哥哥的样子,仗着有妈妈护着,他在家里霸道得不得了,什么好事都要先尽着他不说,动不动就要对小辛动手。小辛长得又瘦又小,打架根本不是虎子的对手,吃亏的总是他。虎子有时在这边跟着妈妈过,有时去他爸爸那边过,街上的人把这样的孩子叫做“两边跑”,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能算半口人。不过这次拆迁爸爸还是把他完完整整地算成了家里的人,不过却并没有因为多出了这么口人占到什么便宜。小辛听到爸爸在家里火气很大地骂娘:“那帮子混蛋账算得真他妈精,一点便宜不让别人占!从他们手上想多抠出一分钱都难,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我日他们家奶奶的!”
  爸爸发起脾气真是可怕,脸涨得红红的,头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珠凸出来,一副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不过小辛知道爸爸也就是在家里耍耍威风,出了门他可是一个街上人说的“好好先生”。爸爸是古城中心小学的副校长,也算是古城里的一个名人。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名人,还总说名人走出去要有名人的派头,所以出门衣服不能穿得太旧,因为穿旧衣服会让人看不起。头发也不能乱,所以他老是对着五斗橱上面的镜子梳头发,还在上面抹上一层亮亮的生发油。
  小辛家的房子是爸爸没当上副校长之前通过请客送礼分到的公房,房子很旧也很小。有好多次爸爸在家里说自己如果当上副校长就会怎样怎样,可是真当上了,房子却还是没有调新的。妈妈好几次催他去跟校长要求换房子,爸爸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好意思一上任就向组织提要求。妈妈听了几回这样的话,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是狗屎糊不上墙,你不敢说我去说!”爸爸赶紧呵呵地对她赔笑,一边说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话劝住她。
  平常爸爸妈妈住南面的房间,爷爷奶奶住北面的小间,虎子不在的时候小辛睡在吃饭的小过厅里,虎子在的时候他就睡到小厨房里。吃饭的小过厅非常小,里面的桌子、椅子、凳子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样样都能折叠的。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家人七手八脚收掉桌子、椅子、凳子,再把靠墙放着的一张折叠的旧沙发拉开来就是床了。小辛望着这一堆折叠的东西,心里不止一次地想要是自己也是可以折叠的就好了,每天晚上收起来往墙根里一靠,或者像衣服那样折得平平整整放进抽屉里,再不就是像晒被子那样晾在一根细绳上就行了,那多省地方啊。虎子长得比他高比他胖,妈妈说厨房太小不能让虎子睡,所以只能是小辛睡。小辛知道跟妈妈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他一顶嘴妈妈就会狠狠地瞪他,他惹她不高兴她大嘴巴就抽上来了,爸爸看着也从来不会拉。所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连爸爸都是听她话的。
  厨房比过厅还要小得多,而且里面脏得不像样。锅台上结着厚厚的一层油腻,墙上、窗户上到处嵌满了黑泥,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油哈哈的气味。小辛的床是爸爸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的两个破沙发垫子,他躺下之后手脚不能乱动,一动不是碰到了米缸,就是碰到了水缸,要不就是蹭自己一身油污。有一回他睡着了一只手伸进了放在墙角的腌菜缸里,第二天醒来半截衣袖泡在腌菜汤里,又湿又臭。他刚睡到厨房里的时候爸爸还说这是临时的,没料到这一临时就临时了两年多。这两年里他倒是没怎么长个子,如果他再长高一点躺下去身体就该伸不直了,他就只能像猫那样蜷着睡了。
  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可怜他。奶奶夜里老是睡不着觉,她说人老了觉就少了。她经常在一家人睡下之后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眼神幽幽的,有时还轻轻地叹气。没别人的时候奶奶会拉着小辛的手,脸靠得很近地问他:“你睡得冷不冷?”
  小辛喜欢奶奶这么问他,喜欢奶奶用这种心疼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奶奶是疼爱他的,但是奶奶这么一问他就会觉得嗓子眼堵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所以他总是不回答奶奶的问题。有一次奶奶又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悄悄地对他说:“在这个家我是做不得主的啊!我也是吃人家饭的啊!”他听得似懂非懂,他看奶奶一边悄悄地抹眼睛,心里也跟着一酸。他忽然心疼起奶奶,他想一个做不得主的人还要可怜别人,真是让人难过。
  爸爸对他就完全不像奶奶这样。爸爸从来不会拉住他的手,也从来不会对他说一句疼爱的话。爸爸跟他说话口气总是恶狠狠的,要么是命令他做这做那,要么是呵斥和教训他,好像他是他特别讨厌的人。如果爸爸带着一股冷风向他冲过来,那八成就是要揍他了。小辛经常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就赶紧把一只胳膊竖起来挡在头顶上,机警地缩起脖子。有几次爸爸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他不过就是走得急了点。爸爸打小辛是家常便饭,而且他出手特别狠,每回都是劈头盖脸往死里打。小辛被爸爸打怕了,连睡梦里听到他的声音都会突然醒过来。小辛知道妈妈不是自己的亲妈,所以也知道在爸爸这里受多大委屈毕竟他是自己人。虽然爸爸对自己并不好,可他是自己的亲爸,自己就是凭的这层关系才能在这个家里吃饭睡觉的。所以对爸爸他完全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怕爸爸一不高兴就像他威胁他时说的那样把他赶出家门,那样他就只能白天挨家挨户讨饭夜里睡在桥洞里了。小辛不想到街上讨饭,也不想睡桥洞,所以挨打受骂他忍气吞声,爸爸脸色一放晴他就去讨他高兴。
  不过比起妈妈来爸爸就算好得多了。爸爸是打骂都在明面上,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妈妈可不是这样,她有什么话并不直接说出来,她经常看着他犯错,既不说他,也不骂他打他,但千万不要以为就没事了,说不定转眼爸爸就会出面来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有时候小辛自己都忘记了,妈妈还会翻出旧账来,跟他新账老账一起算。妈妈的记性特别好,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尤其是他犯的错误,她没有一件会忘记,而且她三言两语就能把爸爸的火拱起来,任何时候只要她想让爸爸收拾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每次她挑动了爸爸动手自己就站在一边观看,还要说些火上加油的话,如果有街坊来围观,她就会挺身而出上前拉架,说出来的话也都转了风向,句句都是劝大人息怒,替孩子开脱。不知情的人听了都感动她的一片慈母心肠。有一天小辛在街上随便走,听到两个邻居在议论说某某某阴得很,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记住了这个词。他想用这个“阴”字形容自己的后妈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比妈妈更阴的是古城里那些阴暗狭窄的街道。尤其是太阳落山之后,街道两边的房子就像两排咬不拢的牙齿,使弯弯曲曲的街道显得更加阴森。小辛不喜欢待在家里,没事总在街上逛来逛去。他从东头逛到西头,从南头逛到北头,那些街道曲折分岔,纵横交错,他走得很熟悉,有时候也很腻烦,但腻烦也还是在街上走,因为他没有别的更有趣的事情可做。每次他走在街上,眼睛总是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想在地上发现点什么,最好是能捡到一个大钱包,或者捡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可是他不太走运,只有一次捡到一块水果糖,除此之外没有捡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平常他捡得最多的是小石子、树叶子再有就是鸡毛和碎瓷片,他都当宝贝一样地装在口袋里。回家之后不是被虎子一把抢过去,就是被妈妈翻着了奚落他是捡破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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