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冻土

作者:董立勃




  我有一个姨姨,一九五一年从山东来到下野地,她给我讲过许多她们的故事。如今我的这个姨姨还生活在下野地,不过,她已经退休了,每个月有几百块钱的退休金。每次见了我,都喊着我的小名,问我怎么还没有把她们的事写成书。其实我已经写了好几本关于她们的书,但不知为什么,总不好意思拿给她看。生怕她看了会不满意,被她一顿臭骂。其实在下野地,除了山东女兵,还有一群湖南女兵,有八千多。近几年,有好多书写了她们。鲁女和湘女比,人要更多些,因文化程度没有湘女高,基本上都到了最底层,干着最重的体力活,吃的苦受的累也要更大更多一些。不过,我写鲁女,更主要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我姨姨,我母亲,她们是胶东人。一口胶东话,怎么也改不了。来新疆五十多年了,一开口,还是大葱味。她们给了我任务,让我写她们,不完成,对不起她们。再说了,她们的故事,了解得多,写起来也能写得好一些。所以,接下来,要讲的还是一个山东女兵的故事。
  
  1
  
  她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天,她和一群山东女兵,一块来到了这个地方。和许多女兵一样,她还差三个月才到二十岁。不过,为了讲述的方便,我们还是叫这个女兵叶子吧。
  叶子走进了下野地,站在了一片沙土地上,站到了一群穿着黄军装的男人面前。军装很破旧,已经没有了帽徽领章,但有明显刚取下的痕迹。叶子也穿着和男人一样的黄军装,但军装是新发的,新的还没有用水洗过。
  一样的军装,一样的身份。光滑的脸蛋子,细细的腰肢,在大戈壁滩上,不会得到不一样的照顾。刚走进这片由地窝子组成的营地,叶子就和一块来的女人编进了生产班组,马上就发了一把很沉的砍土镘。
  
  杜干部指着一片荒野说开荒。
  没有拖拉机只有三头牛。十架铁犁七架得用人拉。没有动员,男人们一起拥过去,围往铁犁争抢纤绳,抢到手的有些得意,被挤到一边的很有些垂头丧气。
  犁子后面是女人,乱乱地站了一片,等着泥土翻起后,拣起杂草灌木的根须,再用齿耙把泥土耙平,让一块荒滩变成田块的样子。
  杜干部扫了一眼,看见了叶子。叶子正对身边一个女伴说着什么。
  和牛一样壮实的男人脱掉上身衣服,裸出脊背胸脯,古铜色肌肉块交错重叠,如脚下的土地,阳光强烈,照在上面,像涂了一层油。
  女人的眼一下子花了。先是愣愣地看,看了一会儿,感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或转过了脸,故意不再看。
  叶子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叶子也看,别人不看了,叶子还看。不但看,脸上还有表情,表情里透着一种喜欢。
  杜干部吆喝了一声开犁。
  嚓的一声,金属的犁尖刺进了处女地,随着男人们身体深处力量的涌动,坚硬板结的土层破裂了,一块块黑色的鲜泥,带着一种痛疼的快感,把自己的肥沃展示给阳光。乳白色的湿气挟着清冽的芬芳立即飘荡开来。
  嗅到了来自土层深处的气味,许多鸟儿飞来了。在一片崭新的泥土上,在一群男人和女人之间,它们跳着舞,唱着歌。仿佛在为这个地方新日子的开始,举行庆祝仪式。
  
  在下野地城镇的广场上,有一尊铜铸的雕塑,雕塑的名字就叫:军垦第一犁。几个半裸的男人,拉着一架木犁,在荒原上耕作,成了某个岁月的象征。在新疆的许多地方,都立有这样的雕塑。据说,各个地方的开荒者,都说自己拉的那个犁,是军垦第一犁。我也和别人争过,我是下野地的人,我一直认为,军垦第一犁肯定是在下野地。并且拉动这一犁时,还有许多山东女兵在旁边,其中就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兵。
  
  男人拉犁耕地,女人们跟在后面,把翻起的草根树根清理出去。
  叶子弯下腰,从泥土里抽出一条红柳的根。根又柔又韧,随着叶子身子的直起,那红柳根便自行弯成半个圆弧,继而洒脱地离了叶子的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落到远处的野草丛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叶子的胳膊伸向天空一直等着它落地,这动作使叶子胸脯前的衣服绷得好紧。
  炊事班的人送来了水,杜干部吹了哨子,让大家休息一会儿。
  大家都围向水桶。
  大汗淋漓的男人走过来,散发着汗味。气喘吁吁的女人也走过来,热得满脸通红。全站到了水桶跟前,一个男人刚要拿起水瓢舀水,被伙伴捅了一下,朝四周一看,看到一群女人,全是很渴的样子,马上明白了,不好意思地放下水瓢。并把位子让开了,让给了女人。女人们不傻,男人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马上明白了。也站在那里不动,不去拿水瓢。
  别人不去拿,叶子去拿。一拿起水瓢,好多人看她,目光里有话,全在说她。她听到了,却不理会,一样弯下身子,舀起了一瓢水。只是舀起水来,没有往自己嘴里倒。端着水瓢,走向了男人,把一瓢水给了流汗最多的一个男人。
  男人瞪着眼望着叶子,叶子越走越近,男人竟往后退。叶子停住,很有些奇怪地问他,是不是不渴。男人站下了,叶子说,喝吧,喝了,拉犁才有劲。
  一个男人喝完了,再舀一瓢,给另一个男人喝。喝完了,还说,好喝,好喝。等着喝水的男人,围了过来,把叶子围到了中间。
  四周是光脊背,像墙一样。不透风,还散发着热。叶子只穿了衬衣,可还在流汗,比干活时流的汗还多。容易湿的地方,全湿了。
  收工时,统计员对杜干部说,放了火箭,一天开了三十亩。杜干部说,一天就开了这么多地,过去没有过。
  
  2
  
  休息天,别人躺在地窝子里睡觉,叶子不睡,往外跑。叶子年轻,像一只鸟,不知道累,只想到处飞。
  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轰鸣起伏,因熟悉海,便一下子认为那是海浪翻动的声音。脸不由朝西北方向转动,想寻到一片没有边沿的蓝色,眸子使了劲,都酸疼了仍不能看见一心要看见的。
  边飞边看,飞出了营地,飞过了一片戈壁,再飞过一片胡杨林,叶子看到了海。真的是海,和海一模一样。望不到边,还有浪。但再仔细看,海是海,却不是蓝的,浪是浪,却不动。
  明明是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叶子不甘心,想弄明白。看到一棵树,想爬到山上去看。一些东西,想要看明白,就要站在高处看。
  树是一棵胡杨树。树杈不多,不好往上爬。两只手抓住了树干,一只脚抬起来,去踩一个树杈。踩住了树杈,就能上去了。
  树杈离地面高,叶子的腿,往上跷了几次,也没有跷上去。正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爬到树上去,听到身后有说话声。
  吓了一跳,手一松。叶子摔到了地上。地上是沙土,很软,摔一下没有事。赶紧回头看,看到了一个男人。一看到这个男人,叶子笑了起来。
  这个男人是杜干部。
  杜干部来了,叶子没有再往树上爬,不是不好意思爬了,是用不着爬了。杜干部说,上到树上去看,一样什么也看不到,这也是海,只是这是沙海,沙子的海。叶子明白了,叶子说,怪不得那么像海。
  知道了沙漠也是海,叶子和杜干部沿着沙漠边缘边走边说话。沙漠边上有一条季节河,这会儿河里没有水,全长着野草和野树。
  杜干部说,这里有野狗有狼,一个人不要随便到这里来。
  一听这个话,叶子脚步慢了一点,也离杜干部近了些。
  像是要证明杜干部的话不是瞎说,从前边的野草丛里传来响动声。
  听到响动声,杜干部和叶子站了下来。响动声越来越大。转身跑,还来得及,可这会儿不能跑,这会儿跑了,会让叶子笑话。不管怎么说,杜干部也是个打过仗的人,并且在杜干部的腰间,还别着一把手枪。
  叶子怕了,离杜干部又近了些。杜干部说,别怕。说着,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手枪。看到手枪,叶子没有那么怕了。不过,她还是站到了杜干部的身后。
  密密的野草晃动着,露出了一条缝。叶子眼睛好,透过那条缝,看到了一个狼头。叶子马上大声叫了起来,指着那条缝,嚷着狼来了。边嚷,边靠到了杜干部的后背上。叶子的胸脯很鼓,这一靠,就先把整个胸脯靠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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