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小虾找地

作者:矫 健




  一
  
  小虾到主管办公室领受新任务。他不打算多说一句话。耳朵眼没被驴毛堵塞,你就一个字也甭问。公司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员工不可多提问题。小虾绝不是惹事的人。
  他溜着墙根嗖嗖疾走,自认为像一只老鼠。公司强调打领带,一条紫色领带终日扣住他的脖子,又使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瘦狗。但是,他没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形象,同事们送他的绰号小虾,倒是更为贴切。他瘦小羸弱,苍白得几乎透明。两只眼睛略微鼓凸,总是一副受惊的模样。当部门主管传唤他时,领带似乎会自动收束,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临近中午,电话铃响,一只无形的手拽拽绳索,小虾躬躬腰,一弹而起,悄然无声地迅疾地来到主管办公室。
  主管的脸像一团棉花,温柔而无实质性内容。小虾从不指望在这张脸上看到任何征兆。主管发出指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小虾也得一挺胸脯,精神抖擞地喊道:Yes,Sir!这是规矩。迟疑,犹豫,问这问那,往往使你失去再一次踏入公司大门的资格。小虾懂得怎么做!一股真气凝聚在丹田,随时准备发力。
  可是,主管的指示太奇怪了,好像用太极功夫软绵绵地戳来一指,点中他的死穴。小虾顿时瞠目。即便派他打劫银行,也不会如此吃惊。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使命。主管似乎格外体谅小虾,破例将指示重复一遍。他说——
  公司丢了一块土地。你马上出发去惶向,查明真相,把它找回来!
  小虾脑子发蒙。你可以丢钱包,丢孩子,甚至可以丢脑袋,但决不可能丢土地!地,就在我们脚下,怎么会丢呢?往哪儿丢?小虾感到常识的根基在动摇。
  他往四下看看,仿佛要抓住某种可靠的东西,以定心神。但主管办公室里空空荡荡,连一根钉子也看不见。白的墙,白的灯,白的窗帘,像精神病医院的单人房间。每次站在这里,小虾都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接受检查,灵魂也无处藏匿。
  白色,逼人发疯的颜色!
  主管进一步细化指示。他从文件夹拿出几张纸,说丢失的土地叫A-84号,这是它的原始发票、建设许可证、红线图……他把这些证件交到小虾手中。小虾觉得,主管好像把一个人的身份证、户口簿交给了他。证件都在,人失踪了,小虾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A-84号逮捕归案……喔,这种拟人化的联想真叫小虾受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能问,可又不能不问。如果问题不恰当,诸如地是怎么丢的?谁把地丢了?我该怎样去寻找这块土地?主管肯定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司正是通过一连串的不知道,确立起不提问原则。小虾有数。公司庞大无比,深藏无数秘密。这些秘密又牵涉到巨额利润。回答员工任何问题都蕴藏着风险——谁敢保证秘密不会被一点一点地泄露呢?这可以理解。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不提问员工们就无法执行任务,这也是公司现行体制的弊病。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就体现出一个员工的智慧、潜质,甚至会关系到他的前程。
  主管在摆弄一把剪刀。他剪碎一些纸片,又对着日光灯检查锋刃。在白炽的光芒照耀下,剪刀银光闪闪,透出一股寒意。主管的手指白而肥腻,像几条大蚕在蠕动。他捏捏剪刀,剪刀在空中咔咔作响,似乎在将一团看不见的乱丝剪断……
  这些动作,总算让小虾抓到一些东西,思维得以集中。他想到,他的几位前任走出主管办公室就完蛋,仿佛中枢神经被剪断了。可以肯定,他们在主管面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主管就如同医生,用这把剪刀为他们做了一点小小的手术。从此,公司里再也见不到这几个人的踪影。
  小虾后脊梁阵阵发凉。他需要一个答案:怎么样才算完成任务?总得有一个标志吧。不问清楚这一点,他就是跑遍世界,也不可能到达目的。
  小虾终于开腔了。他向主管说了一套公司流行的豪言壮语,以表示完成任务的决心。他采取迂回战术,故意用夸张的口吻讲述最终解决方案,而这方案显然是荒唐的。他企图诱使主管纠正自己的错误,从而获得某种启示。
  我找到A-84号,就把它带回来。虽然有些困难,我也要想法克服。我可以托运,或者干脆把它拴在我的裤腰带上,直接带到主管面前!
  夏佩儿,你挺幽默。棉花脸直呼他的大名,又跷起一根食指,微微一摇:不过,公司不喜欢员工们开玩笑,请你保持严肃!
  小虾挨了当头棒喝,狼狈而慌张,尾巴也夹不住了。对不起,我糊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希望主管明确指示。
  嗯?你认为我交代任务不够明确?
  不不!小虾努力表达心中的困惑:一块土地不翼而飞,我该怎样理解这道难题?
  难题?你企图理解难题?主管意味深长地瞥了小虾一眼,嘴角浮现嘲讽的笑意。假如我们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难题,哪怕只理解那么一丁点儿,还要上帝干什么?
  小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领带越勒越紧,脖颈似乎被勒成一根面条。
  主管啪的扔下剪刀,斩钉截铁地说:不,公司不需要员工理解什么!你只须行动,只须执行任务。公司关注着你每一个举动,随时会给你最新指示。当然,如果你懈怠,拖拖拉拉找不到那块地——
  主管停顿一下,小虾的心脏随即停止跳动。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抢着喊道:我就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公司交代的任务,我要以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主管沉默,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小虾该走了。他立正,鞠躬,刷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虾一直很后悔:为什么多话?为什么多想?要知道,你只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啊!
  
  二
  
  小虾老是口渴。
  有时候他想:我一生能饮尽一条河流——至少是一条小河。这样想象使他颇感自豪。小虾终日东奔西跑(业务性质决定),所以很难有机会坐下来静静地品一杯香茗。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喝矿泉水。出发前,他买一瓶最大号的矿泉水,一只手托着,就像托一颗迫击炮弹。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小黑箱,最小号的那种。小虾本人也属于最小号的:瓜子小脸,白净,女气。五官紧凑而标致。有洁癖。小手小脚小头小脑——整个儿一个精致小人,仿佛白瓷烧成。小人提小箱,却托着炮弹似的一大瓶矿泉水,在人群中匆匆行走,真有点滑稽。坐上车,小虾就开始喝水,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十分享受。喝完水,目的地也就到了。水,在他体内变成一条小河,正如他想象那样,缓缓地静静地流淌……
  牧云说:你口渴,属于一种神经官能症,反映出你内心的极度焦虑。欧阳牧云是心理医生,也是小虾最初的、唯一的恋人。牧云嫁给了别人,正如生活中许多事情一样,小虾总是扮演失败者的角色。
  焦虑什么?我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一点儿也不焦虑。小虾喃喃地辩解道。
  欧阳牧云是一位优雅聪慧、风韵迷人的女子,长期使小虾处于一种离奇的生活状态。只要不到外地出差,每逢周末,小虾都要到牧云装修一新的家中坐坐,或帮她干点小活,或听她那位刚提副处的丈夫高谈阔论。作为前情人,小虾唯唯诺诺,似乎要在这个幸福家庭里借得一点儿温暖。牧云以高度的热情接待他,指挥他干这干那,好像他从来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开饭时不许小虾告辞,并连连往他碗中夹菜。转身回首之际,她常常投来含情脉脉的一瞥,使小虾心醉神迷……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小虾再也遇不上可意的人。已经年满三十了,他仍是孑然一身。牧云也许是可怜他,也许是需要他,无论如何,她使小虾陷入情感迷阵不能自拔。而小虾对此毫无觉察,甚至认为生活本该如此。星期天早晨,他必换一套整洁的衣衫,提一些鱼肉蔬菜,准时来到牧云的厨房。夜晚,他顶着满天星斗回到单身宿舍,默默体验着甜蜜的痛苦。这滋味多美好?谁能理解小虾的精神享受呢?
  今年春天,牧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小虾自告奋勇当这孩子的教父。喝满月酒时,他像孩子真正的父亲,幸福的泪水溢出眼眶。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张处,小虾习惯于这样称呼牧云的丈夫,彻底地被这矮小而执著的男子感动了,破例批准他在客厅沙发上睡一夜。他指着小虾猫儿一般蜷曲着的身躯,对妻子说: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真服了!他们认为小虾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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