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我们都是木头人

作者:胡西淳




  一
  
  入秋燥热了几天,黄昏一场疾雨,小街满是积水。从窗口就感觉到,天骤然凉了。雨刚一停,小街的路灯就亮了,灯光在水汽中像棉花糖一样诱惑人。
  在家闷了一天了,此时我就想出去,谁知奶奶一关门,薄薄瘦瘦的身子倚在门上,像挂着一件风衣,她想厉声最终却无力地说:外边都是水洼,弄一身脏水谁给你洗?不许出去!她扬了扬那干瘦的巴掌,是在吓唬我,我知道那巴掌打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力量,和拍蚊子差不多。此时我倒不怕她巴掌落下,而怕她眼泪落下,自从爸爸妈妈挨了批斗下放到南方三线厂后,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当然我和奶奶也想去三线,可那里是兵工厂,不让带老和小。这一年我忽然懂事了,不再做惹奶奶伤心生气的事,什么都依着她,她脸上一有愁容,我胸口马上就像塞满杂草一样郁闷。
  出不去屋,我烦躁地趴在二楼凉台上,看街上人趟水缓缓来往,幸灾乐祸地想看到滑倒的跌落水中的人,可看了半天也没有。哗哗的水声像洗拖布,洗得目光乏味。小街积水阻碍不了下白班、上夜班的人,他们或骑车或趟水,没一句抱怨声。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苦恼,倒觉得水中也有一些快乐。趟水的人流像鸭子一样,爽利地向前扑棱,好像前面有他们立即栖身歇息的地方。那骑自行车的人,感觉自己驾驶着快艇,他们车速不减,在大声吆喝中车轮划出一条泛白行进的水线。
  我在凉台看人,楼下的人已看到凉台上的我。在天庆里胡同口,梁子和顺子正朝我扬手,扬的姿势像轰鸽子,我知道他们要我马上下楼玩。这一年多了,学校早被红色汪洋所淹没,那些出身好的同学都在大风大浪中学会了游泳,而我和梁子、顺子、小雯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都成了太阳下暴晒的鱼鳖虾蟹,被晒得低头耷脑半死不活,每日各个像病耗子一样躲在小窝里叹息。最难熬的是白天,外边敲锣打鼓,广播喇叭嘶叫着,声讨的比唱戏还热闹。可家长就是不让我们出屋,生怕我们去招惹是非,使全家跟着遭殃。我们小街和三条胡同中就有十四家被抄了家,这十四家的孩子一下成了散仙,白天是看不见影儿的,只有到晚上,我们这些十四五六岁的孩子,才恢复少年爱动的天性,被家人放出来,像出笼的鸟前街后胡同地呼呼乱飞。玩不够,闹不够,在玩乐疯闹的瞬间,忘记了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苦楚。
  你看顺子,玩的时候就会傻笑,早忘了他爸因一本日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肋骨被打断,妈妈精神失常。最让小街大娘大婶心疼的是,那帮抄家的学生,一个大耳光,把他一只耳朵打坏了,耳朵不仅聋了,平日还流脓水;我也是玩起来忘乎所以,不去想几千里外劳动改造练红心的父母;梁子玩起来更是没心没肺,忘了父亲惨死在批斗台上……
  这些日子,天一黑我就浑身躁痒,就像起了一层痱子。心也长了草,蓬蓬乱乱四下扎煞。我央求奶奶说,我想给爸妈写封信了。奶奶连说,这孩子懂事,写信好。我又说,我得出去过过风,想想怎么写。奶奶早就看我待不住了,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去早点回来。听完这话,我犹如挣脱缰绳的小马驹,尥着蹶子下楼冲出家门,撒欢地朝胡同口跑去。
  到天庆里胡同口我才发现,除了梁子、小雯、顺子,还有大脑袋、大川、大龙、小三子和臭虫。他们都聚在胡同里多时了,在吵吵怎么继续昨晚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这个游戏,在别处玩都是大伙围成一大圈,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说话,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说完立即停住,立定站成木头人的姿势。在圈内有一个被罚的人,他要通过找出违规者——动了、笑了的人来替代他。往往是那句“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让意志薄弱者龇牙大笑!而我们玩这个游戏又有了创新,那就是有一个挨罚者要到胡同里找藏起来的人,而众人都藏在一起,被人发现后,大伙一起说“我们都是木头人”,挨罚者在众人中找一个违规者替代他。这其实也是捉迷藏,可这种玩法,却招惹年龄小的大川、大龙、小三子和臭虫等人的极大兴趣,一到傍晚他们像小巴儿狗一样围着我们乱转。他们乱转的结果就是增加游戏的人数,使木头人的队伍不断扩大。
  雨后的胡同路中间泛着一层粼光,如鱼脊的路使劲向黑处延伸着,在胡同深处拐弯的地方有一束迷离的灯光。月光星光是无法光顾这里的,因为教育局大楼就像一只张开巨翅的老鹰,把整条胡同揽在它的腹下。胡同除黑色的压抑感,还有不可窥透的神秘,当然这给夜间经过的人带来了恐惧和不便,可对于我们玩起捉迷藏的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环境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很快通过石头、剪子、布猜拳来决出个人的输赢,而输的与输的再比,最终输的那一位,就是千方百计为捉藏匿者而奔波的人。
  这帮孩子梁子年龄最大。其实梁子只比我大三个月,可他在学校却比我高一年级,他学习出奇的好,老师没讲过的数学题他也会做,一考试总是第一名。他人长得也精神,身材瘦瘦的,腰板溜直,脸也白净,黑黑的眼球看人爱凝定住,使你也情不自禁看他。从小学到中学他总招老师喜欢。我常想,假如这小子不磕巴,那优点还不都让他一人占了。还不错,他磕巴,急眼时磕巴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那样子好玩儿可笑至极。虽然他嘴跟不上,可脑瓜转得快,他坏主意鬼花招儿也最多。这不,我一直纳闷,他在石头、剪子、布猜拳时从不输。那天我无意领教了,原来他悄悄告诉几个人和他出一样的手势。而这天的输家是大脑袋。
  大脑袋个子比我和梁子矮半头,可健壮得像个小老爷们儿,刚十五岁身上就满是肌肉疙瘩。他家是小街最富的,解放前他爸是开面粉厂的。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在国外,两个在北京,家里有保姆,出门有汽车,每周都到起士林去吃饭。当然眼下他家也最惨,他爸自抄家那天被红卫兵打了,据说下手并不重,可还是打瘫痪了,整天嘴巴斜歪着流着哈喇子。大脑袋白天和眼有点瞎的妈妈照顾他爸,晚上才能出来疯玩一阵。他兴致极高,此时一手叉腰一手高扬,模仿时下流行的腔调喊道:知道吗?你们是无处藏身的,你们这帮牛鬼蛇神听着,你们就是藏耗子洞里,我也把你们一个一个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这腔调这语言就发烦,而他一模仿,就把所有的烦都集中在他那大脑袋上了。梁子更是,他扭头瞥着大脑袋喊:你、你、你少放这套狗、狗臭屁,今天非把、把你累吐、吐血!
  听梁子说话磕巴这么厉害,就知道他恼火的程度。他狠狠地一摆手,大伙儿跟他走出两丈远了,他嘴巴才喷出那个“走”字。
  别看梁子说话不利索,走道可是飞快,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严家人几乎都是体育天才。梁子他哥哥是市区运动会少年百米冠军,他姐姐是中学体操队的,身材别提多苗条,高低杠表演的照片还上过《人民画报》,没办法,遗传。据说他爸爸严一成在南洋留学时就是长跑冠军,所以梁子飞跑起来,我们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追不上。不过今天他飞不起来,那缠人的丫头小雯,生怕我们跑起来甩了她,那细胳臂像篮筐挎在梁子的小臂上,也是道滑走不快,小雯常常边跑边打出溜。小雯和梁子好,好到特好那程度。她常做一点让我们烦的事,可谁对她也烦不起来。这不是看梁子面子,用小街曹奶奶话讲:小雯身上有“爱人毛”。
  小雯只比我小一岁,样子长得十分乖巧,小学时,头一次在照相馆照相,她的照片就被放大摆在橱窗里。别看她白白净净像个淑女,可玩起来就是个假小子,什么登梯爬高、爬铁丝网、钻地沟,她都不打怵,只要有人带她玩,她胆子比谁都大。只是小雯脾气被家里惯坏了,任性撒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我们背后喊她“小神经”。这么喊也不冤枉她,她爱和男孩子玩,往往越是男孩的游戏和玩法,她参加得越踊跃。如男孩爱在街上踢球,你瞧吧,她也在其中奔跑;男孩子爬公园墙进去,她爬得那利索劲一点也不差;最有意思的是,那年我们男孩下河游泳光着身子,她竟也脱光了下去,引得男孩子们大呼小叫,后来她穿上裤衩,但上身仍不穿,这不是神经是吗?!我们几个伙伴都清楚,玩这个侦探大贼,她兴致最高,而她一高,我们也跟着高起来。邻居一些大妈大婶都说她一点也不随她妈她爸。她妈是音乐老师,极其稳重典雅;她爸是发电厂的副厂长,见人总微笑点头,一看就像当官的。听说她爸很小就参加游击队了,还说她爸打枪打得准,解放后还参加过射击比赛得过奖状。可那天一大早,小街来了两辆汽车拉来一帮人,说她爸被敌人抓住过,是叛徒,是甫志高式的人物。一番批斗折腾后,她爸被关在区委地下室里。而看管的学生就是小雯一学校的,每次给她爸送饭,都遭到那帮同学啐骂:狗崽子,你还为叛徒送饭,你就是小叛徒、小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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