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村前村后

作者:范小青




  向贵小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城里的亲戚,亲戚带来一个小妹妹,住了几天,跟向贵处熟了,向贵到哪里,小妹妹就跟到哪里,追在后面喊哥哥哥哥。向贵一高兴,就说,妹妹,我带你去玩吧。小妹妹说,玩什么呢?向贵说,玩最好玩的东西。
  向贵所说的最好玩的东西,也是村里调皮的男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东西。这种玩法,要有特定的地理环境,还要有特定的风俗习惯,那就是关于死人和人死以后大家所做的一些事情。
  死人以及人死以后的事情,这是一套程序。从向贵懂事起,他就一直在看着这一套程序。
  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老了,或者一个人病了。接着,他越来越老,或者病得越来越严重,就快要死了,他的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忍不住就提前哭起来。但只要他一哭,就会有人骂他:还没到时候,你就号啦,你咒他早死啊。这么一骂,这个人就不敢哭了,如果一时收不住哭,就改成低低的抽泣,然后渐渐地停止。
  但无论有没有人哭在前面,那个人总是要死的。后来他果然就死了。这时候大家就一起哭了,声音齐齐的,高低尖粗浑然一气,听不出什么分别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惊天动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哭声有了变化,有人声音低了一点,有人停了下来,有人还在哭。声音不那么整齐了。然而先前已经停止了哭的人,不知为什么,也许回头想想还是伤心,还没哭够,也许是被还在哭的人重新又感染了,所以他们又回头重新哭起来。这样一来,哭声就更不整齐了,七高八低,有的气长,有的气短。但这无所谓,一点也不影响整个程序往前走。
  接下来就是擦干净死人的身体,再穿上新衣服。穿了新衣服的死人躺得笔笔整整,看起来很精神。有人会在死人的嘴里放几粒米。那几粒米总是一半在嘴外一半在嘴里,短短的,翘在那里,看起来不像是塞进嘴里的米,倒像是他要从嘴里吐出来。
  向贵有一次从死人家回去后问妈妈,他会吃吗?妈妈说,怎么不会,不会吃放在他嘴里干什么?但是向贵不相信。人死了怎么还会吃?向贵的想法是简单而直接的,一点也不迷信。再接下来,就用到棺材了。棺材已经在他们家搁了好多年,上面落满了灰,盖子也一直盖着。因为它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平时它显得很孤单,难得有人会关心它一下。现在它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它的个头也显得大而粗壮起来。向贵从前来他们家玩的时候,见过它,没觉得它有那么大的个头,现在感觉不一样了,可能因为它也知道自己要派用场了,就神气起来了。棺材上的灰尘被掸干净了,盖子也打开了,有人朝里看看,里边是干净的,就先垫一块新的被单在棺材底下,然后几个人合力,既是用了死劲的,又是轻手轻脚的,把死人从搁在堂屋中央的木门板上抬起来,抬到棺材边上,就放下去了。
  盖上棺材盖,再钉洋钉。洋钉很长,平时像向贵这样的小孩,一般看不到这样长的洋钉,只有在造房子和钉棺材的时候才有。但村里造房子的人家很少,死人的事情倒是经常有,所以,向贵对长洋钉的记忆总是和死人连在一起的。
  然后会有一支队伍来,吹吹打打,有的人家队伍人多一点,有的人家队伍人少一点,但过程是差不多的,这些人一路吹吹打打,另一些人就抬着棺材跟在后面,这时候又有人哭几声,但多半是几个女的,男的都不再哭了,已经在死人死的那时候哭过了,哭够了。女人的哭总是要比男人多一点,也来得容易一点,所以她们还要再哭一下。她们走在队伍最后面,哭哭啼啼,但是因为前面的队伍吹吹打打,把她们的哭声淹没了。
  把棺材抬到地头上,吹打声停止了,棺材就搁在那个地头上。棺材很重,里边还躺着死人,就更重了,抬棺材的人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到了地方就赶紧卸下扛棒。因为卸得匆忙,棺材搁得有点歪有点偏,不够端正。死人家的人央求抬棺材的人,再挪一挪,再起一起,把位子放正了,否则,他心里会不安逸的。抬棺材的人已经歇了一会,又有力气了,照着死人家的人的指点,重新抬起棺材,头朝南脚朝北地放正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向贵始终是不明白的。他说,他怎么会知道放得正不正,他怎么会心里不安逸。没有人理睬他的问题,都觉得他问得多余,不必回答。
  吹打的队伍和别的人都散走了,向贵还站在这地方。这地方是死人家自己的田地,在自家的地头上放一口棺材,别人是不好说话的。向贵家城里有亲戚,他们来乡下的时候,看到地头上有棺材就这么直白白赤裸裸地搁在地头上,也不挖个坑埋下去,都觉得奇怪。但是村里的人不觉得奇怪,这就是他们的习惯,许许多多年,许许多多代,传下来的就是这样,如果谁不这样做,那就奇怪了,还会被别人指责。
  向贵站在这里不走,是有原因的,他等人散走之后,趴到棺材上听听里边有没有声音,因为他们老是说死人怎么怎么,比如说棺材搁得不正,他会不安逸,比如说,往他嘴里塞米他也会吃下去,既然是这样,可能说明他还没有死,至少是没有死透,向贵趴上去,想听听他还有没有动静。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动静。向贵说,哼,瞎说,他根本就不知道。
  过程还没有结束,事情还要往下发展,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一段到底是多长多短的时间,说不准,这要看棺材的木质,还要看这段时间的天气,雨水多不多,太阳辣不辣,等等。总之,还要有一个等待的过程,到那时候,棺材腐烂掉了,里边的死人的肉也腐烂掉了。死人家的人来到地头上,把腐烂的棺材板扒掉,但还舍不得扔掉,捆捆扎扎带回去烧火,把死人的没有了皮肉的骨头拿出来,装进一个甏。这种甏叫骨甏,是专门放死人骨头的。但甏总是不够深,死人身上有两根最长的骨头放不进去,有一半是交叉着露出骨甏外面的。那时候向贵还不知道这两块最长的骨头叫股骨,他只知道那是人大腿上的骨头。而大人们则直接说腿,不说骨头,好像他们没看到它们已经变成了两块白花花的骨头,他们觉得那仍然是两条活生生的人腿呢。骨甏不仅不够深,还总是不够大,甏口也不够大,死人的骷髅头是放不进去的,就架在那两根支出来的腿骨上。
  这套程序,到这里才基本算是完成了。骨甏仍然放在自家的地头上,就在原来放棺材的那地方。这个地方并不特殊,也不隐蔽,就在地头路边。村里人走路或者下田干活的时候,随时都会和骨甏相遇,就像从前他们和棺材相遇一样。大人们是熟视无睹的,看见等于没看见,从来就只当这些骨甏和骨头不存在,或者就只当它们是一块泥巴,一棵秧。
  但村里也有不是大人的人,那就是孩子们。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尤其像向贵这样的调皮的男孩子,把这些骨甏和骨头,当成了游乐的玩具。
  他们把那两根长长的股骨拿出来,这是他们游戏中的武器,是剑,是刀,是棍棒,打来打去,那个骷髅头,就当个皮球踢来踢去。他们甚至胆大到把从来没有人敢尝试的恐怖的传说进行实践,他们往死人骷髅头里放了七颗黄豆,又对着它撒了一泡尿,然后拔腿就跑。结果死人骷髅头根本就没有追上来。撒尿的就是向贵,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恐怖传说的荒谬。
  大人知道了,是要骂死他们的。大人说,小死人胆子也忒大了,你们这样玩死人,死人是知道的,他们要来捉你们去。向贵说,死人怎么会知道,死都死了,烂都烂掉了,才不会知道呢。大人就咒他们,说,你没有死你怎么知道死了以后不知道,你去死吧,你死了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说这么毒的话,咒向贵去死的,就是向贵的妈妈爸爸或者爷爷奶奶。其实,他们并不要向贵死,他们都很喜欢向贵,向贵是他们心肝宝贝,他们心里,天天在求死去的祖宗保佑向贵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呢。但他们说起话来就是这样的。向贵也不会跟他们客气,向贵说,我才不去死呢,要死你去死好了,你死了你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
  好在他们的游戏,并不是每次都会被发现,因为搁棺材或搁骨甏的地,都是在村后的,从来不会放在村前的地上,这也是一个风俗。如果搁在村前,开门见了坟,会坏风水,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霉运。这是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过的东西。即使没有历史的事实,只要有这样的传说,大家都会被传说所控制,没有人敢去冒这个险。所以,有些人家村后没有地,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在村后弄一块地搁置死人,他们不想因为一个死人,给活着的家人带来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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