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裁衣记

作者:欣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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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缝苗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能给那样的人物做衣裳。那个人物,她还没见过,眼下正跟着浦先生去见。实际上,苗月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人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裁缝苗月是有些名气的,特别是这两三年,专做外国使领馆的活儿,连X国大使夫人的晚礼服也做过,所以在这个圈子里成了名。
  家庭裁缝,在中国人看来,再好也比不上正经裁缝店,外国人却不这么看。X国大使夫人说了,世界品牌PRADA,GUCCI,VALENTINO,都是家庭裁缝出身。她还说,在X国,像他们那样的收入,是用不起家庭裁缝的,只能到时装店里买成衣。她怎么也没想到,在中国,家庭裁缝的手工费会这样便宜。
  且说这苗月,不光活儿好,人也厚道,好说话儿,一张欢欢喜喜的圆圆脸,虽略扁了些,却是有红似白的,男人缘不怎么的,可招女人喜欢,特别是那些洋太太,苗月这名字她们叫不来,就自作主张,叫她Marry。
  Marry,Marry,洋太太们叫得莺歌燕舞,煞是好听。
  苗月活儿做得慢,从剪裁,到缝纫,直到“推”“归”“拔”“烫”,道道工序自己动手。大主顾的活儿,她是绝不交出去给那些小裁缝做的。
  一年到头,苗月手上的活儿堆着,实在有人非找来,她就事先跟人家说了,只管裁剪,缝纫是要交出去的。
  裁缝苗月有了点儿“范儿”,却得意不起来。说到底,一个家庭裁缝的优势就在于物美价廉。你瞧,一套三件套的男西装,一般铺子里要手工钱2000多,她只收1500,还得精工细做。满打满算,累死了一个月也就做三套,挣4000多块钱。女装更不好做,各有各的版型,不像男西装,套一个版型,省事。
  4000块钱,除去房租1000,给死鬼500,剩下的2500,是苗月跟妈的衣食住行。
  死鬼是苗月对前夫的称呼,几年前炒股赔光了积蓄,一蹶不振,整天泡在网上。结婚10年,让苗月做了三回人流,到第三回的时候,医生告诉苗月,她以后再不会怀孕了。要钱,是死鬼同意离婚的条件。这个婚离了两年离不掉,就是卡在钱上头。苗月实在受不了了,一咬牙,答应了,每月500,一直给到20000块为止。还有一笔更大的开销,是妈的医疗费。妈的风湿性心脏病,好好歹歹的,总断不了吃药打针。
  不过,离了婚,苗月还是高兴的,她要为自个儿庆贺庆贺。她拿出两百多买了一个袖珍调频收音机,代替10年前死鬼当聘礼送的那个。那也是个调频收音机,在当年算个稀罕物,只是自打买进来就病病秧秧,修了八百回,最不堪的是那喇叭,咝咝啦啦的。苗月将死鬼的收音机塞进床底下的破皮包里,想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傻呢?一个破收音机就换了她整个的人?又想,这回离了,怎么也得找个合适的人。这么着,就想到了吴力。
  吴力是苗月正处着的对象,别人给介绍的,条件还可以——文化人,没牵累,有房子,人长得不俊,但也不能算丑,让苗月犹豫的就一点,这个人,手紧得过分。这不,昨儿个,俩人还为牛奶的事闹得不痛快。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妈去教堂做礼拜,苗月就约了吴力过来。吴力离婚后跟他父母住,自个儿的房子出租拿租金。吴力说了,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若要结婚,立马可以收回来。吴力那意思是,只等苗月一句话了。
  俩人难得有个私密空间,苗月本想今儿是个机会,她想试一试。
  试什么呢?试婚。
  报纸上说啦,试婚是当代人生活的大趋势。电视上,那个温文尔雅、面含微笑的婚姻问题专家怎么说来?他说:“试婚不是坏事,它是对婚姻生活更严肃更实际的态度。”对于这个,苗月原不接受,未婚同居,那算什么?后来慢慢的,也赞同了。想想也是,两个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人要在一起相守终生,是挺冒险的事,像她跟死鬼,若是早有试婚这一说,她是死也不会嫁他的。可是,专家也说了,试婚要求双方具有成熟的心智和正确的价值观,试婚不是儿戏。苗月就懂了,她知道,得留个心眼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个儿手里,别让男人占了便宜。
  人家却没想占那个便宜。亲热的表示,他早有过,苗月不允,立即作罢,从此再不存非分之想,反倒惹人高看了。苗月正是这么想的:这样规矩的人,这年头到哪去找?所以苗月今儿下决心试上一回,若是行,就叫他把房客辞了。
  男人不晓得她的心思。
  男人是勤快的。来了,就收拾饭桌。苗月这阵活儿忙,早上吃了饭,连碗都顾不上洗呢。男人说:“你忙一会儿,咱们去樱花园转转,那边樱花都开了。”说着,就发现了饭桌上的空牛奶盒,蓝地红字:光明牌纯牛奶。
  男人手拿着牛奶盒,左端详右端详,半天不吭气。苗月说:“怎么啦?”男人说:“这牛奶,是你喝的?”苗月说:“是啊。”见男人盯着她看,又说:“怎么啦?”男人说:“挺奢侈啊。”苗月说:“什么?”男人说:“这个,可不便宜。”苗月笑了说:“超市买的。”男人说:“我知道超市买的。超市里好东西多,都是咱能吃的?”苗月先不以为然,这会儿有些诧异地说:“一盒牛奶,算什么好东西?”男人说:“我妈我爸我们全家,一辈子都喝的是袋装牛奶。”
  苗月怔在那儿。男人将牛奶盒小心地塞进垃圾袋里说:“光这盒子,就值些钱了。你喝的是牛奶,不是盒子。”给他这一说,苗月的心里有了想法。她想,不如借这个机会,试一试他。男人转身出门倒垃圾去的时候,苗月开了口。
  苗月含了笑说:“我就是喜欢喝这个牛奶,天天喝,你给我买吗?”男人没吱声,过了一会儿说:“你快点儿,一会儿公园人就多了。”说完,咣当当地开门关门,倒垃圾去了。
  苗月一时没了兴致,想这男人笨呢,其实他就是说了给她买,她也未必就让他花那个钱。要说每月的进项,她还比他略高一些呢。苗月趴到机器上,哗啦啦干起活儿来,一边想:这人,未必合适。可是,懂得疼人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呢?她想还是妈说得对,女人得自个儿疼自个儿。
  
  苗月跟着浦先生,才踏进这楼房的大厅,心里就惴惴的。她原以为好房子她是见过的,X国大使的官邸该算是好的吧?比起这,也就是个普通住宅罢了。
  你且看这大厅,正南一溜儿落地窗。外头,碧绿的草地毯子似的铺开;里头,阳光满满地扑进来,将所有的东西抹上一道金边;正对着门的大理石圆几上,那一大瓶绢花,缤纷垂挂,给阳光照得跟真的一样;地毯又厚又软,铺满了蓝紫色的花,让人想脱下鞋,光着脚走上去才好。
  苗月只觉得脚下一软一软,要摔跟头似的,她想富人真是很会活,把日子弄得怎样的舒服,你想都想不来,那个X国大使夫人不就是光着一双小白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吗?苗月瞅一眼浦先生的背影,忍不住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年纪轻轻,就这样有钱?
  上楼,下楼,苗月慌慌的,连到了几层也没弄清楚,就在一扇高大的深棕色樱桃木门前停住了。浦先生摸钥匙,一边轻声说:“我夫人她,比较怕吵……”
  苗月慌忙点头。浦夫人身体不好。浦夫人要出国,要做几套衣裳。浦夫人的衣裳要做得又快又好。
  
  门开了,先一股凉气从室内涌出来,苗月只觉周身一凛,打了个冷战。和大堂相反,这里窗帷低垂,光线晦暗,一律的深色木质家具。浦先生示意苗月在沙发上坐,轻手轻脚地到里面去了。
  苗月坐下,想:瞧浦夫人这做派,怕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以苗月的经验,现如今是中国人不如日本人好伺候,日本人不如美国人好伺候。说到底,还是美国人最好说话,那光了一双小白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X国大使夫人对Marry的活儿从不挑剔,样样都说wonderful。日本人挑剔些,却也只是翻翻里子,看看针脚,让你看出不满,嘴上却不说什么,钱也照付。中国人就难了,针针脚脚看得仔细,有一样不满意,就要返工。所以,苗月这两年大多接的是洋人的活儿。并不是她要偷奸耍滑,而是图个心里痛快。她知道美国人看上她的也是物美价廉,可是人家把她当人看哪,X国大使夫人还请Marry在官邸花园的大银杏树下喝过茶哩,就是手工费收得再少点儿,Marry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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