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清水浑浊

作者:张学东




  
  
  
  
  一
  那天俩人乍一见面,爱国一下就愣住了。芹花当时也愣住了,仿佛是在梦中,半晌也没有言语一声。她抬头时面带着羞涩,惊怯地拿湿润的眼光端详爱国那张四四方方的脸。
  这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脸啊!方方正正的脸,就像爱国的名字,让女人可以信赖和尊重的。芹花甚至还记得,爱国那阵曾经常悄悄地抓住她的手,非让她的手在他的脸上来回游走摩挲。爱国的脸天生标致,一脸正气,鼻梁跟山梁样挺拔,两道剑眉,一双眼睛黑炯炯的,厚饼似的嘴唇——只是嘴唇上当时还没有现在那么多胡须,轮廓也没有现在这样棱角分明。芹花那时就想过,这样标致的面庞,放在乡里是可惜的;芹花甚至还蒙眬地想过,这样的脸就是放在城里,估计也不枉费吧。
  那一天,两个人是在劳工市场见的面。那种地方乱哄哄的,跟一锅馊糨糊似的,人声嘈杂,气味古怪,南来北往的民工都聚集在那里,一个个骚动不安,几百颗人头黑压压挤在一起,上千件行包土丘一样在地上连营成盘,就连扎锥的空隙都很难寻到,好像当年保家卫国上战场,大伙要去打支援似的热烈和壮观。爱国来这里当然不是务工的,早几年有这种可能,但现在不是,他来这是想物色两个懂粉刷会砌墙的工匠。给他干活儿的匠人一个回老家奔丧去了,一个这两天拉肚子病趴下了,一时间人手不够用。
  说来爱国进城真是有年头的,这个芹花自然知道些。爱国也算是白手起家,当然也是被家里逼出来的。人逼急了,没准就能干出大事情,爱国就是这样。爱国是家里的长子,长子就得有长子的样儿,爱国家兄弟姐妹一共六个,所以,爱国老早就不念书了,光不念书还不成,爱国还得抓紧结婚。乡下结婚都早得很,通常十八九岁就做一两个娃娃的爹了,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可爱国不想那么早就结婚。其实,爱国也不是完全不想,爱国心里很早就装进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了。可爱国的爹妈非说芹花家拖累重,芹花爹是个瘸子,芹花妈一年四季病恹恹的。关键还有,芹花长得细皮瘦腰的,走路连个声响都没有,说话像蚊子轻哼哼,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她吹个跟头,这样的姑娘娶进门,别说指望她下地干活儿,恐怕连娃娃也生不下来。大人的意见,爱国起先根本是听不进去的,铁了心要跟芹花好一场,整天寻死觅活的。可爹妈更是像老黄牛一样固执,长子的婚事重如泰山,这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兴衰和荣辱,所以,爱国骂没少受,打没少挨,下跪撞墙,磕头作揖,跟家里弄得眼看要情尽义绝了。但最后的结局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爱国稀里糊涂就结婚了,娶了邻村的一个粗粗大大能劳动的姑娘,一个他压根不喜欢的陌生女人。
  爱国结婚没多久,芹花也草草嫁了人。从很大程度上说,爱国后来进城打工,也是不愿意在家里待的缘故,跟一个没有感情自己又不喜欢的女人一起过日子,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眼不见心不烦,爱国就只身进了城,赶上城里人开始时兴装修房子,爱国脑子转得快,他想与其给别人打工,哪如给自己干呢?他把手头的一点儿积蓄攒吧起来,又跟亲戚们东挪西凑了些,就在城里组建了一支小型装修队,两个木匠,两个泥瓦工,一个油漆工,再加上他本人。一开始也只是小打小闹,通常是给人家刷刷墙砌砌砖,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样干来干去,爱国慢慢尝到了甜头,索性又招了俩好木漆工,大张旗鼓地干起了室内装修。
  事隔多年,又是在这种情况下逢面,难免都有些恍惚和难堪的。恍惚是因为事过境迁,跟做梦一样,梦里见面总是美好,可是梦都得醒来,没有醒不来的梦;难堪却是突如其来的,俩人中间像架着一盆火,烤得彼此脸热心跳,虽是故人旧相识,却都经历了许多不同,不再是知根知底,而是陌生,熟悉的陌生,说什么都觉得难为情。
  当下,爱国不无激动地说,没想到呀,真是没想到,芹花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芹花只是拿眼睛盯着他的脸,嘴角嗫嚅两下,不知该说什么了。爱国又问,芹花你刚来的吧,落脚没有?要不先到我那里去。芹花迟疑着,摇了摇头,还是像过去那样没声响的矜持。
  爱国低头看芹花脚边的行包,老大一卷,好像有铺盖,也有衣服。爱国二话不说,一勾腰就把行包拎起来往肩头扛。没等爱国迈出腿,芹花一把就抓住了行包的一角。她说,我……我……我还没找到活儿呢。爱国回头对芹花说,走吧,你先跟我走,找活儿的事你别着急,慢慢来嘛,我帮你拿拿主意。
  芹花还想说什么,爱国已经抽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立刻潮湿了,过去就是这样,每次爱国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湿乎乎的,是那种温暖的潮湿。爱国的手掌跟他的脸庞一样,宽阔,厚实,只要被他拉住,就跟装进棉手套里一般,暖和,舒适,又有力量,那么牢靠。可芹花早就知道了,这双手套不属于自己,她只不过偶尔试着戴了一阵子,打心底里觉得它好,它可靠,可她没那个命。事情就是这样,命里没有的东西,你最好是别去碰它。你一旦碰过,就变成你一生的痛了。这一点芹花不知思谋过多少回了。
  爱国的住地离劳工市场不算太远,穿过两条马路,拐进一条弯曲的巷道,再走进一爿错错落落的旧平房,就到了。一路上都是人,来来往往跟他俩摩肩接踵,城里跟乡下是大不同的,城里是用来装人的,装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而乡下是用来种庄稼的,看起来城里的人比乡下的庄稼还要稠密。芹花一直跟在爱国车子后面,听车轮骨碌碌发响,心无可名状蹦跳,好像不是自己脚在走,而是让爱国的背影牵引着一路向前。
  二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搁在芹花身上是贴切的。芹花刚出嫁的时候,婆家的日子在村里还算富裕的,三代同堂,公婆都是手脚勤快的人,家里还饲养着猪啦羊啦鸡啦狗啦,每年腊月里家里都要杀一口猪留着过年吃,鸡下的蛋一年四季是吃不完的。院子里还有花池子,里面栽着许多花果树,像鸭梨苹果葡萄样样都有,公爹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侍弄院子,家院一到夏秋时节,便香气扑鼻,硕果累累的。
  富不传帮代,俗话真是半点儿不假。公婆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偏就生了一个儿子吴鞍生不给大人争气,打小就不好好念书,长大干活儿又下不得力气,拈轻怕重的,还要穿好的吃好的,稍有不如意就冲老人发脾气使性子。原以为给吴鞍生娶了媳妇就能改好了,不成想他跟芹花完婚后,更是变本加厉,一味地讲吃图穿,地里的营生全推给芹花干,家里更是不操一点儿心。吴鞍生整天穿得展光光的,跟乡里干部似的背着手东家逛西家串,无非是跟村上的闲散人一起嘻哈吃喝耍牌,终日不倦。
  后来不知怎的,吴鞍生居然在外面染上了毒瘾,人瘦得跟野狗似的,路都走不稳当。毒瘾上来就六亲不认,骂老婆,砸家具,咬牙切齿逼着她拿钱来,给得稍微慢一时,抬手就打人。开始吴鞍生也只是打打芹花,芹花害怕得很,又不敢跟公婆讲出去,就把自己的一点儿零花钱都给了他。可是,毒瘾是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永远也填不满。芹花发现,婆婆也是瞒着大家,悄悄给吴鞍生钱用。有一次婆婆板着脸硬不给他,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吴鞍生就死乞白赖去老人身上搜,把婆婆惹急了,反手掴了他一耳刮子,他非但没有停止,却一把将婆婆掀翻在地,不顾老人痛得呻吟,从衣兜里夺了钱包就跑,整晚都没有再进家门。
  那以后,家里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糟,吴鞍生要不来钱,就琢磨着偷家里的东西,只要是值钱点儿又能搬得动的物件,通通让他连夜偷去换钱使了,就连她结婚时买的一对耳环和一块手表也没放过。再后来发展到,只要见到村里谁家有值钱点儿的东西,他就顺手牵羊拿了去。他还跑到远方的亲戚们家,哭鼻子抹泪谎称妈病倒了、爹腿摔断了,家里急着等钱治病。这样又欠下一屁股债,芹花他们还蒙在鼓里。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