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平墩湖（组诗）
作者：江 非
在傍晚，我爱上鸽子，炊烟，和白玉兰
我爱上鸽子的飞翔，炊烟的温暖
和心平气和的白玉兰。
我爱上炊烟上升，鸽子临近家园
白玉兰还和往常一样
一身宁静站在我的门前。
在夜色中，在平原的月亮升起之前
它们分别是：
一位老人对大地的三次眷恋
一个少年在空中的三次盘旋
和一个处女，对爱情的沉默寡言。
苦楝树
是什么让我又说起了这些稻子。
低矮的，浸泡的，泥泞中的
它们的生活。
是什么又让我看见了它们。
缓慢的羊群。更加缓慢的
长满了青草的村庄和山坡。河水和火车
慢慢地从那儿绕过。
是什么让我停下来
还让我一声不吭。像火车过后
这些沉默不语的枕木。
河岸上沉默不语的苦楝树。
是什么又让我看见了它们。
是什么让它们落下叶子向落日哭诉。
这些碑石前漫卷一生的尘土。
啊，这些穿过了肠胃又跟随了一生的苦。
怜 悯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有一颗这样的心。
只有这样一个长满荒草的院落
被人遗忘
又被人怀恨。
在秋天、衰败、和落日的中心
在麻雀、乌鸦、和蝙蝠栖落的这个小镇。
那么多人从这间即将倾塌的屋子后经过
是那么多冷漠的人。
只有我一个人，说出这间屋子里的亡灵
像一个絮絮叨叨的掘墓人。
玉米地
我要抓住这片落日，抓住它的尾巴和影子。
我要和这个世界手挽手，活过一辈子。
像黑夜和黑夜那样，如此亲密。
像泥土和泥土那样，没有间隙。
我要停下来，爱眼前的田野和粮食。
爱它们，养活了穷人和自己。
爱它们，埋下了亲人和自己。
更爱它们，一里连着一里
构成了辽阔的祖国和大地。
我要和它们住在一起，抱在一起
就像两个收破烂的亲兄弟。
啊，我要和他们抱在一起，站在一起
就像这玉米和玉米一样，一棵挨着一棵
构成了这秋天的玉米地。
有一天
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些散落田间谷神一样的妇女
我看见她们弯腰，俯背，收割着金黄的稻子
那么多感谢生活的人
光亮的额头几乎触到了潮湿的大地
有一天，世界开始变重
重得像一树摇摇欲坠的果实
我还没有学会行走
我还没有学会回忆
大地就让万物失去了倾斜的影子
有一天，天全暗下来了
光回到了它的出生地
你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收回了赐给这些行人的向心力
我就会喊，我就会喊出你的名字
我就会面对空空的稻田大喊三次
——啊，生命是那么轻，死亡却这么易
秋 后
我怜惜小教堂低矮的屋顶。
我怜惜像雾气一样从小教堂里飘出来的傍晚的歌声。
我还曾怜惜过那位老人，早早失去女儿的母亲
发出孩子一样委屈的哭声
那么多的人，从远方
来到了温暖的一片阳光中。
那么多的人，从村东
走到了村西一片整齐的树林中。
他们曾经熟悉，如今却是沉默不语，如此地陌生。
相公镇
我可以让这个男孩慢下来。
让另一个人，田埂上蹲着抽烟的父亲
也慢下来。慢得
像地头上的刺槐
和泥土深处向下的根。
我可以原谅眼前，这位
上衣翻卷的聋哑人。
南风翻滚，那个举着右手
从我身旁侧身走过的稻草人。
原谅它们：生下蝙蝠的天空和乌云
啊，原谅它们——
人丁兴旺
也举目无亲。
平墩湖
只有新草在这儿诞生。
只有母亲，才是大地的尊称。
只有这些墓碑上的姓名，从前被人称呼
如今只有大地的回声。
只有那些高贵的灵魂，挨着我的房子
又挨着母亲的子宫。
只有我。抱着竖琴，又握着刀柄。
只有那些泪流满面的人
亲吻过他们苍白的脸颊
又亲吻了她们忧郁的眼睛……
恢 复
肯定有一些事物在恢复。
另一些事物，要接着走下去。
肯定有一些水就这么渗过了宽厚的河堤。
另一些，等着巨大水泵的喉咙喝起。
到教堂时，我看到的一只小羊
我已又一次看到了它满目的希望。
到教堂时，我捡到的一根弹簧
我已又一次感受了它跳起的力量。
无 题
我想我该送走一些什么。
傍晚的时候天更蓝了
一群一群的孩子像天空上的霞光结队回到了村庄。
我想我该回到家里关上院门躲一会儿。
在那条队伍里有一个孩子不停地回过头去向着远方张望。
我爱这个世界我已无法忍受傍晚里这样草木枯败的荒凉。
坚 持
我仍旧把泥土，叫做泥土。
我仍旧把麦子，叫做麦子。
他们并没有让我发生多少改变。
就像一块石头。从前住在水里
如今你们把我轻轻搬上了河岸。
我依然是一个人，喝我的水
点我的灯。用我的步子
在村子里匆匆步行。
我依然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幸福的小院里
播下了秋天的莱种，深爱着我的水井。
用从前的身影，从前的心灵。从前的
那只旧时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