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浙江诗群

作者:潘维等




  童养媳
  ——给顾慧江
  潘 维
  风铃送来了一朵小雏菊,
  礼物还嫩黄着,在土地庙隔壁,
  她将蜘蛛分泌的寂静据为私有。
  患了水乡幽闭症的寂静,
  身份低暗,只配做童养媳。
  如同一枚银币沉入瓮底,
  她丝质的处女手腕,
  有滑润的血痕,透亮如玉。
  不是虐待留给官府的证据,
  是那揪心的美,在搬弄是非。
  当军阀和马蹄进驻城里,
  经常可闻四世同堂的显赫家族,
  被悲剧抄了家。
  惟剩后花园,露珠像语录
  一闪一闪。瓦砾
  巧妙地传递着潮湿和微光。
  似乎永远有一座戏台,喧闹着。
  夜风送来了一桩买卖,
  爱情的买卖,趁她童年熟睡之际。
  
  
  蝙 蝠
  刘 翔
  
  这黄昏里表情奇特的家伙
  这出来散步的天际的旅行者
  它小心翼翼地沿着天空的旋梯飞舞
  它细心地量量豆荚丛
  量量竹棚和墙壁
  在松树的顶端,它消失了
  一股神秘的风悄悄将它捎回
  这一次,黑夜从它的翅翼迅速蔓延
  它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俯冲
  又徒然向上飞起
  像狭促的精灵在练习它变得生疏的技艺
  许多人将它解释为来自另一世界的造物
  用预言来哀悼或欢庆人的堕落
  它带人走向不走运的地方
  那恶魔与罪恶的故乡
  可是今天,它却并不是在黑夜的一边
  它带着晦涩的微笑
  出现在夏夜最高的屋顶上
  它化身为云,化身为月光
  化身为临窗而立的姑娘
  变成家乡田野麦穗的金黄
  
  
  春天树枝上的九颗果实
  泉 子
  
  春天树枝上的九颗果实
  落在秋天一处寂静的院子里
  九个孩子分食着它们
  九个孩子
  是另一棵树上,另一些果实
  他们中,有三人消失于另一个冬季
  有一人消失于另一个春天
  有两人消失于另一个夏季
  剩下的三人消失于另一个秋天
  他们并没有落入那同一个院子里
  但同一片土地收留了他们
  同一个被称为遗忘的人
  在不同的季节分食了他们
  
  
  看 见
  江一郎
  
  一场没有边际的雪,已经飘落
  慢慢地,一切都白了
  地上的房舍,树木,草垛
  以及远处山脉
  看见一列火车,在阳光下奔驰
  但现在一节一节车厢
  塞着风与雪片
  前方的路不在无人处溜进夜色
  而被大雪抽走
  火车停下了
  不能不停下
  很快,飘落的大雪将车体深埋了
  这列开往春天的火车
  飘雪中藏尽梦想
  渗骨的冷,就这样
  像长钉敲下
  
  
  梦:邻家的南瓜藤
  杨 邪
  
  后院,邻家的南瓜藤
  爬上了
  边界的小矮墙
  我和弟弟数了数
  一共九条藤,高举着二十一朵
  长喇叭一样的金黄的花
  我说,这些南瓜藤
  一定是受了那泼妇的教唆
  ——连它们也知道过来欺负我们了
  (我们的邻家曾经以贫苦农民的名义
  无偿占有了我们被称呼为地主的祖土
  凭几代人苦心积攒钱财建造的楼房)
  而此时,年幼的弟弟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小刀
  他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挥舞着刀说——
  哥,快点冲啊,我俩跟它们拼了……
  
  
  房 客
  飞 廉
  
  三楼的六个房间住着六家房客
  像小小厨房的六副炊具,彼此无话可说
  经纬度的微小偏差,导致了六只钟表的
  巨大时差:禁欲的夫妻每天陪高大的
  儿子早起;建德来的姐妹总是傍晚
  归来,无声无息,两只黑色的小耗子
  那位独居的女子则深夜外出
  脚步声如此地虚空,像风穿过
  楼梯口每天变换的女人内衣
  是楼梯口的光线改变了人的面孔
  还是房客们每天调换着面具
  被忽视的检测仪器,暗自记下了
  一些可信赖的东西:楼梯口帘子的蓝
  砖的瓷、蚊子的花翅膀,还有
  所有房客的命运:在都市劳苦一生
  只不过为了买一套房子
  远处,更远处,不变的
  是故乡空荡荡的卧室
  是丰收的田野,密不透风的蛙声
  
  
  自在的方式
  江 离
  
  一片树林和我有所瓜葛吗
  至少,我从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
  那片土地,越来越像
  一个现代人那样孤寂地生活
  这是种错误的理解
  一次失眠,我成了这里的一个闯入者
  一个陌生的王国,在拂晓时
  向我展示了它的怡然自得
  像给予我的礼物,善辩的雀舌
  野蔷薇和黄色的矢车菊
  不存在自我,也没有焦虑
  仿佛某个熟悉但已经疏远了的时刻:
  必须忘了自己
  而成为这个早晨微不足道的部分
  成为整个林子和一只将自己放生的小鹿
  一片老得即将掉下的褐色树皮
  
  
  观光隧道
  胡 人
  
  多么暗,彩色的光点,生了病
  像母亲怀里的婴儿
  哭他被摆布的命运
  月光宝盒微开着
  好多次照耀你的脸
  而你,一辈子,像伟大的火车
  仅仅一次路过我的家
  哦,小火车远去了
  ——我小小的郁闷
  
  
  写在詹姆斯·乔依斯墓前
  蔡天新
  
  许多面孔你已经忘却
  许多面孔,像珍宝埋在泥土里
  他们埋藏在你的记忆深处
  并随你进入了坟墓
  现在你每天看见他们
  宛如一束束鲜艳的花朵
  开放在你的身边
  许多面孔犹在眼前
  
  
  远 方
  胡蔚中
  
  远方的人,制造了悬念
  不可靠的浮云,中途变节
  多么可怕,一个人在长途车站
  既不离去,也不迎来
  山上的塔,把身子铸成铁
  以抵挡时间的锈蚀
  肩上,一群有去无回的鸽子
  又被瓦片的波浪掩没
  我坐在破老的天井
  寻找一个地名的汉字居所
  无字的碑和暴雨
  见证了个人惨淡的余生
  远方,也被叫作历史或女人
  她在我的额头之上
  也在我的枕头之下
  它让一个梦,挂满了熟悉的路标
  我不是楼顶那个举着射灯的人
  我夹在人群当中,东张西望
  我不是在找人
  那仅仅是习惯而已
  
  
  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柯健君
  
  有时我怀疑是时间的针脚刺痛了深夜
  姑父从屋子里走出,呼吸着黑暗的味道
  黎明,还是碗口那般大,躲在最远的天边
  ——水车把声音推出了水磨坊,煤油灯烧开
  了黑夜的衬衣
  再没有什么比姑父晃动的两臂更有气力
  水槽中滤出一层褐黄色的纸屑
  他翻转筛网,把这一张成型的纸叠在一旁
  弯身,灯光把影子拉到世界的另一端
  梦附在山半腰,消磨着村子
  从他粗糙的面颊,疲倦拉长的络腮胡子开始
  天亮了,寂静扛着黎明下山
  有时我想,纸就这么被造出来了
  用了一个深夜和凌晨,满世界的骚动和安宁
  
  
  两个老人坐在河岸上
  芦苇岸
  
  集市散了 乡村的路上
  响起饱满的喧哗声
  箩筐 扁担 摇摇晃晃
  醉了?两个老人背靠着背
  坐在清粼粼的河水边上
  像剪纸 农民画 两蓬稻草
  河是黄昏时的河
  河面撒满金币 一闪一闪的
  仿佛“富起来”的心情
  手里的三得利啤酒瓶
  慢慢见底
  而指头上的劲儿却铆足了——
  五奎手 四季财 两弟兄好呀!
  远处 一头老牛停止了反刍
  三五只鸭子嘎嘎上岸
  粗壮的白杨林后
  一辆红星牌拖拉机突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