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拉金诗选

作者:傅 浩译




  早在1965年就有论者称菲利浦·阿瑟·拉金(Philip Arthur Larkin)为“英格兰现有的最优秀诗人”,“具有实效的非官方桂冠诗人”等。他的诗名不仅显著于严肃的评论界,作品也深受一般读者欢迎。其诗集销量能高达七万册之多,这在英国是不多见的。拉金之所以享有盛名并备受英国读者青睐。一则是因为他诗艺精湛——美国诗人罗伯特·罗厄尔称他是在形式方面最令人满意的当代英国诗人,二则大概是因为他是继托马斯·哈代之后最具英国本土特色的诗人。他坚持注重常识和经验的态度,把诗看作“一件如实看事物的事”,对现代主义的朦胧浮夸深恶痛绝。他热爱本土传统文化,专注于写英国的风物人情,同代诗人唐纳德·戴维说:“我们在拉金的诗里辨认得出现今英国的四季,但我们也辨认得出一个英国灵魂的四季。”而他对外国文化一概拒斥。他之所以反对现代主义,部分原因是由于现代主义是打断英诗传统的“外来影响”。他声称不读“外国诗”,拒不出国旅行(惟一一次出国是晚年去德国汉堡领奖),认为变换国籍会使人的“文化身份”变得“苍白虚弱”。他对中国倒似乎情有独钟,曾经表示“假如能当天返回,我不反对去看看中国”。他甚至把组织运动、发表宣言也视为欧洲“大陆货色”,坚决否认自己属于任何诗歌流派。而评论界一般把他目为“运动派”的主将。他的诗以典型的英国形式、英国题材、英国态度表达了二战后普通人恐惧“外来邪恶”、厌倦大言欺人、珍惜本土文化、以平凡实在为美的英国情绪,影响了一代诗风,使英国的现代诗真正“英国化”了。
  
  吃 草
  
  目光几乎不能把它们
  从栖身的凉荫里分辨,
  直到风拂乱了尾和鬃;
  一匹在啮草,四处走动——
  另一匹似乎在旁观——
  而后又默默无闻地站定。
  
  而在十五年前,也许
  二十几个赛程就足够
  让它们成为传奇:闷热
  有奖杯、奖金和障碍的下午,
  从此它们的名字被人工造就
  来装点褪色的、经典的六月——
  
  起点的绸赛衣:天空衬托下,
  号码和遮阳伞:赛场外,
  空汽车的方阵,还有暑气,
  乱扔的草:然后是长久的喧哗
  不息地高悬着,直到飘坠
  到街道上的最新消息栏里。
  记忆是否像苍蝇烦扰它们的耳朵?
  它们摇晃脑袋。暮色溢满阴影。
  夏复一夏一切都消磨逝尽;
  那起点的栅门、人群和吆喝——
  惟独剩下的那些不恼人的草坪。
  它们的名字被载入年鉴而活着t它们
  
  已抖落它们的名字,而悠闲
  伫立,或为真正的快乐奔驰;
  没有望远镜目送它们把家回,
  也没有好奇的计秒表发表预言:
  只有马夫,还有马夫的儿子,
  拿着笼头在黄昏中的走来。
  
  
  春 天
  
  绿荫里的人们或坐,或绕圈儿踱着,
  他们的孩子们用手指触摸苏醒的草,
  一朵云静静伫立,一只鸟静静唱歌,
  像一面高悬的镜子晃来晃去地闪耀,
  太阳照着弹跳的皮球、吠叫的爱犬,
  被枝桠拘禁的如雾的叶簇,还有我,
  小心地挤过我抽紧的道路穿过公园,
  ——一种难以消化的贫弱。
  春天,在所有季节当中最不知索取,
  是天然花蕾的拢抱,是河水的赛跑,
  是大地最多姿多彩、最兴奋的女儿;
  而她最不需要的人们最善于观赏她,
  他们的路径变得越来越畏缩和迂曲,
  视野山峦一样清晰,需要难以抑压。
  
  
  铁丝网
  
  广阔的草原上设置有电篱笆,
  尽管老牛知道不得到处乱走,
  小犊却总是嗅到有水更纯净,
  不在此处而在别处。那远方
  吸引它们去碰撞那些铁丝网,
  那碎肌裂肤的暴力毫不留情。
  小犊们从那天起变成了老牛,
  电网限制了它们广阔的感觉。
  
  
  下一位,请
  
  总是太热切地盼望未来,我们
  养成了期待的坏毛病。
  什么东西总是在迫近;每日
  我们都说“到那时”,
  一边从崖岸上眺望着细小、鲜明、
  闪亮的应许之船队航近。
  他们来得多慢!他们多浪费时间,
  就是不愿意快点儿赶!
  可他们依然让我们抓着可恶的失望
  稻草,因为,虽说什么也不会拦挡
  每次大推进:船舷倾侧,铜制件
  冲刷焕然,根根绳索清晰可辨,
  旗帜飘扬,船头的破浪神朝我们努着
  金色乳头,但船队永不抛锚;它一到
  眼前,即成过去。
  直到最后一刻,
  我们都认为,每艘船都会停下,卸下所有的货,
  把我们应得的一切装入我们的生活,
  因为我们等候得如此虔诚,如此长久。
  但我们错了:
  惟有一艘船在寻找我们,一艘陌生的
  黑帆船,船尾拖着一片广大的
  没有海鸟的寂静。它航过的水域
  既没有波痕也没有浪迹。
  
  
  太 阳
  
  高悬的狮面
  在没有装饰的
  天心流溢着,
  你多么安静地站立
  多么无倚无助,
  孤单而无茎的花,
  你无偿地倾洒。
  人眼看你
  被距离简化
  成一个原点,
  你戴着焰瓣的头
  不断地爆炸。
  热是你的金子的
  回声。
  在孤寂的地平线
  中间被铸成金币,
  你开放地存在。
  我们的需求时常
  像天使般攀上爬下
  像一只手不握拢,
  你永远给予。
  
  
  多么遥远
  
  多么遥远,年轻人的离别,
  沿山谷而下,或痴看
  葱绿的海岸掠过忽起忽落
  被盐水浸白的绳缆,
  牧童,或木匠,或只是
  渴望在清晨之前
  摆脱缔结了姻亲的村庄,
  窄小的甲板上面,
  曼陀琳乐声拂过浪激的崖岸,
  或在深夜间
  旋摆不定的星光下悠扬,
  当偶然所见
  一个少女在船尾洗衣的身影
  幻化成无尽的网。
  这就是年轻的样子,
  那被震惊的世纪的设想
  好像新开箱的存衣,
  创造的脚步践踏之处
  便印出巨大的决定,
  散乱的窗户变成一片街区。
  
  
  
  忘却从前的作为
  
  停止写日记
  对于记忆是一种震惊,
  是一个空白的开端,
  人不再有如凄凉的觉醒
  那样的文字、那样的行为
  留下愈合的疤痕。
  我想要它们结束,
  急于赶往墓地,
  再回首瞻望,
  好像战争和冬天
  消失在一个模糊
  童年的窗户后面。
  空白的纸页呢?
  要是它们须被填满,
  那就填上所观察的
  天体的循环、
  花儿来临的日子、
  鸟儿飞去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