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看《杜尚下棋》

作者:茅小浪




  当你走进“杜尚情境”时,你是犹豫的,并且茫然。这是一面穿透性的镜子,你甚至不敢直视它,一旦走进它,人便无法平静。这就是杜尚的力量。在不自由的环境中你向往自由,但这种向往多半是理念上的在“那个瞬间”,你不仅犹豫,而且惧怕。惧怕什么?惧怕你日思夜想的某种东西,突然在一瞬间出现在你面前,并且它在公然凝视着你。
  杜尚想,我把我的私人空间敞开了,你们还有什么隔膜可言?你该感到自由了吧?但你仍有一种心理上的局促不安,倒像是你无意闯入了别人的私密空间,又一下子退不回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自己……你想起鸟的飞翔。你想远远地看着自己,就像远远地看着别人一样,自由在哪里?仍在我们目不能及的地方。
  其实,我并不太介意摄影家朱利安和罗氏兄弟的创作意图。我注意的只是“杜尚情境”在我们心理上引起的一系列反应。
  学生夏娃作为杜尚的一个热情崇拜者,以全然无条件服从伴以裸的方式呈现的姿态,被崇拜者杜尚则取一种若无其事乃至静默的大师气派,两者在极度反差中达到相契无间、自然和谐的统一。它有一种完美的、无视一切的对外界的拒斥力。它只可旁观而不可以逼近。你敢逼近吗?你说敢。
  这时,夏娃会面带微笑并暧昧地瞧着你。而杜尚决不会放过这个凝视你的机会,他也不会让你忽略他镜片后那深邃的目光。狡猾的杜尚,他更不会仅仅让你看到这些表面的东西。他要让你看一分钟,却想上一百年。其实想也白想。中国人更关心杜尚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用一只小便器改变了整个艺术史。人们多半想到这里就停住了,其它什么都不再想了。“中国人,你是来看我下棋的,还是来看她的?”杜尚虽明知故问,但你显然回答不了。你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此时应该站到棋局的哪一边。你心里想的和你实际做的正好相反,你想朝夏娃那去,却下意识走到了杜尚这一边。而你又受不了夏娃那更加带有探询和玩味的潜在目光:“你有点慌乱对吗?你为何不站到我这边来?”你的脚挪动了一下又停住了。你又一次犹豫了。你不能不犹豫,因为你大脑里一片空白。你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委琐。这种自感的委琐是迅速的和无法掩饰的。然而事实上由不得你再三犹豫,眼前的一切“幻影”很快凝固了,它迅速还原成那张照片。你被反弹出局并“现实地站在它面前”。它们拒绝与你有关。残忍的杜尚。不,杜尚笑了:是委琐本身残忍。
  杜尚那道虚掩的门,谁都能不脚踏进去。但踏进去之后,你能否应付那“牛逼烘烘”的局面,而不受到心理学的缠绕,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弄不好会有些麻烦。
  有人想出一个对付杜尚的办法:你大着胆裸着进去。嘿!这下杜尚的表情正常了。而裸着的夏娃反倒兴奋起来。她示意,不,是在鼓励你坐下,并且是让你坐在杜尚那边。这样,棋局的双方似乎平衡了。这时的杜尚显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在杜尚看来,棋局的对手是随时可以变换的,但要合适。他分明感到你此时比他更合适,因为你“下棋的目的”更明确。然中国人有时的这种“明确”,多多少少还是让杜尚有点意外。杜尚说,中国人你来把这盘余下的棋下完吧。他出门前耸了一下肩,并在脖子后面轻轻哼了一声。你不用担心他会在背后用小便器砸你,不会的。至于杜尚走后里面会发生了什么和实际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起码你说不清楚。但我想中国人有足够的想像力,会把这个“幻觉”发挥到自由的最大极限。棋下完了,夏娃站起身要走了。你想让她多呆一会儿,但你开不了口,你找不出借口。她对你莞尔一笑,昂头信步离去。剩下你,怎么办?你,仍是裸着的。你奇怪你有勇气进来却没有勇气出去。你后悔信了大家的“鬼话”,陷入这无比窘迫的境地。你几乎忘了自己后来是如何飞快避开众人的目光仓皇奔逃而去的……你迷失在自己的“行为”之前,又消失在人们的目光之后……此时,你是不是特别想飞起来……
  春之微暖,在潜流涌动的冰河上,裸奔的人群,他们在突进中迎击的正是这种预料和期待中的陷落。自由,即是一种陷落。
  据说,有一个女大学生接受罗隶的邀请拍下“她在观看”的那个瞬间时,不无担心地问道:你不会把我的衣服拍没了吧7这句话的真正趣味在于,她内心有那种矛盾着的微妙的希望。她一方面感到夏娃将美裸出“那样多好”;另一方面有一种遗憾:如果我的身体有她多么美,我还犹豫什么?而她为她同性人的坦然而自豪的意识和心态已溢于言表,再也无法也无须加以掩饰了。她,一定想得很彻底。那个梦,她迟早要做的,但多一个人都不给看。
  杜尚无视一切,也因无视一切而成了大众的玩具。观者从“看他无视一切”中获得快感。观者同时也在玩昧自己的“被动性”,玩昧自己被拒斥、被否定引起心理的诸多不安。观者经过这个过程,又似乎觉得自己比一般人多了一份轻松释怀的快意。
  当我们将“杜尚情境”与观赏意识的投影相粘贴时,观赏者心理在偏离中有了不同的解释的可能。它衍生出更丰富、更有意味的中国化情境。也由此导引出行为艺术(包括其它各种现代主义观念和方法),具有对现代中国人残缺的、被动的、弱态的心理,进行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重新调试、修复、整合的最广泛的现实意义。事实证明:历史的、人为的那种“隔膜”,在“杜尚情境”这面镜子前,有一种自感的、不言而喻的可笑性。而逐渐消除这种可笑性,是我们将要寻求和获得某种自由的必须的前提。
  罗氏兄弟向所有人发出邀请,请来半坡村看《杜尚下棋》(以防非典),顺便喝杯清茶。杜尚成了明星,成了人们必须穿越这个魔幻城市,穿越人群和“非典”来奢侈一把的借口。这个城市只要多了一个出行的理由,就多了一重乱。防非典待家待久了,正烦得没处可聊的人们,像阴天的蚂蚁一样,开始移动了。
  这天的黄昏,城南有一小子,人称“二杆子”,一头绿发一根根朝天竖起,配紧身牛仔外加一贴身短打外套,一大口罩罩住半个脸,骑一辆杀手J—42银色小跑车,由三山街出发朝城中半坡方向一路狂奔。杜尚什么人?他满脑袋想着,杜尚下棋,还有裸情,这是怎么一回事?非要去看个究竟不可。这么多人朝那里去,一定有看头和有看的道理。这比防非典更重要。他一头兴奋,一门心思在想,狗日的杜尚!就像狗日的非典!看他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