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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 荣光启 白 倩等

作者:佚名




  导引“古井”里的甘泉
  ——舒婷的《呵,母亲》
  
  [主持人语]本期读诗会讨论两首与母亲相关的诗,郑敏的《金黄的稻束》与舒婷的《呵,母亲》,分头阅读,遥相比照。《呵,母亲》的阅读讨论题为《导引“古并”里的甘泉》,发表于本刊。《金黄的稻束》的阅读讨论题为《雕塑静默的“思想”》由《诗刊》下半月刊本年第5期刊出,读者可以互相参照。
  
  王光明、林莽、子川
  主持人:王光明
  资料准备、记录整理:白倩
  时间:2004年3月19日下午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礼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选自《舒婷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诗人简介
  
  舒婷(1952— )原名龚佩瑜,福建泉州人,1967年初中毕业,1969年到上杭县山村插队劳动,1972年回城当临时工,做过水泥工、挡车工、炉前工等。插队时开始写诗,多在知青之间传抄。1979年发表第一首诗《致橡树》,获得好评。1981年后在《诗刊》、《人民文学》上大量发表谛作。被认为是“朦胧诗”的代表诗人,其作品《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优秀诗作奖“诗集《双桅船》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二等奖”。此外,舒婷还著有诗集《会唱歌的鸢尾花》、《舒婷的诗》等。解读提示
  这首诗歌无论是题材还是立意都谈不上新颖,从题材上说,是写“母亲”;从立意上说,是写单纯的亲情。在1980年代以来的众多诗歌选本当中,我们也极少看到这首诗的踪迹,那么它是否是一首好诗?为什么?
  古今中外写“母亲”的诗歌比比皆是,这首诗的写作特点在哪里?在舒婷早期的作品里,我们对一个大胆表白感情,大胆抒发理想的女性形象印象深刻。与1977年发表的《致橡树》相比,这首诗是否让我们看到了舒婷情感节制的表达?从诗歌艺术的角度来看,有节制的情感表达是否能够造成更强烈的艺术效果?
  白 倩:我们今天谈谈舒婷的诗《呵,母亲》。
  我在搜集这首诗的有关资料时感到非常惊讶的一点是,1980年代以来大量诗歌选本极少选登这一首诗。而这首诗,至少在我看来,的确是舒婷最好的诗之一。这首诗论题材,是写“母亲”;论立意,是写亲情,都是毫无新颖可言的。但是我认为,就是这样的题材和立意才能见出一个诗人的工夫。许多诗人都希望能够表达一种别人没有表达过的情感,很少有人意识到情感本身是不存在新颖与否的,真正值得我们关注的,应该是如何对传统问题呈现出现代的个人演绎。不同的时代完全可能给诗人以不同的内心感受,但对于情感本身来说,它永远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在舒婷的这首诗里,我认为她至少在这一点上给了我们以成功的经验。
  这一经验来自于它感情的强度与写作的克制之间所构成的“张力”。舒婷的才华表现在她能将这种“张力”通过四节的转换层层加强,从而获得最终强烈的艺术效果。在第一节中,我们看到诗歌是以回忆的方式开启,前三句描述诗人在幼年时感受到的母爱,它与后面的三句构成了虚实的对比。前者虚写回忆,后者实写眼前,一种失去母爱的伤痛就在对比中浮现出来。第二节,写法与第一节基本相同,也是在虚实对比中层开,但是回忆部分的手法换成了睹物思人,“鲜红的围巾”与“你特有的温馨”之间构成某种生活深层的体验,舒婷超过许多男性诗人的情感细腻之处,在此处已经呈现出来了。第三节是最动人的一节,“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一声也不敢呻吟。”诗人将回忆与眼前之景不再平面地呈现,而是向纵深推进,幼年的疼痛像刺一般,“我”的反映尚且是哭喊;而今失去母亲的疼痛像“荆冠”一样,“我”却“一声也不敢呻吟”。对母亲的情感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日趋深沉,当“刺”变成“荆冠”之后,诗人主体意识反而更加成熟,因此对于伤痛的反应也从“哭喊”变成了沉默。这种双向相互渗透转变的过程,加强了本诗的抒情力度。在最后一节中,写作完全转换了方向,从眼前“写了许多支歌/给花、给海、给黎明”的现实出发,回到本诗的主题,对母亲的思念“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通过对歌声的拒绝传达出最深挚的情感是歌声唱不出的“古井”之意,而“古井”这一意象不仅将全诗收束到诗人内心深处,而且还暗含了永不枯竭、永无止境的思念源泉之意。
  何 玲:我想从这首诗的背景谈谈。这首诗写于1975年中国比较压抑、贫穷的时候,整首诗都采用了隐喻的手法。舒婷因为处于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因此她通过对母亲的怀念来表达害怕、压抑的情绪。比如说第一节,苍白的指尖可能是隐喻当时的社会现实,还有“禁不住像儿时一样/紧紧拉住你的衣襟”,表达小时侯对母亲依恋的感觉。母亲在她心目中是很高很强大的,让诗人感到很踏实,与寻求庇护港湾的感觉相通。我觉得一首好诗不仅表现在内容上,更表现在形式上。诗歌与小说或者其他问题区别的根本特征是,它具有高度的凝练性。这首诗歌对比的运用,比如“苍白的指尖”和“鲜红的围巾”,“刺”和“荆冠”,“激流、瀑布”与“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效果。从整首诗的节奏来说,它是比较缓慢的,通过叠声词的运用如“紧紧”、“渐渐”,来表达感情的沉重。从结构上说,第一和第四节用的是陈述语气,第二、三节用的是疑问和反问语气,也都说明了她情感的压抑。韦勒克·沃沦认为“在好的诗歌中,文字上的关系是特别强调的”,在这首诗歌中,“像儿时一样”、“依旧珍藏”,还有像“虽然”、“纵然”、“不敢”、“生十旷、“掩映”这些词语都特别能够表现作者压抑的情感。我觉得这首诗的诗眼体现在“甜柔深谧”四个字上,“甜柔”是指往昔美好的感情,而“深谧”是作者深藏于心的平静感情,而这种平静却是一种压抑的感情。
  霍俊明:我接着何玲师妹的话谈谈。她刚才说这首诗写于1975年,因此表达了那个时代的忧伤感,我更希望从今人的角度谈谈,我觉得它还是纯粹意义上的一首献给母亲的诗。这首诗打动我的有两点,首先是它的真实性,诗是反映我们通过经验所知道的矛盾,否则这首诗就不可能显得真实。这首诗恰恰反映了诗人内心紧张矛盾的心情。全诗四节结构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在彼此纠葛的语境中表现个人内心的复杂性。它的整体语境是建立在互相辩难和否定的基础上的,它既不是简单的肯定也不是简单的否定。舒婷这首诗正是在对立冲撞的意象中求得一种和谐。从而看起来单纯但实际更丰富,它的真实性不是来自社会意义,而是个体面对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既想挽留又不得不失去的忧郁情感。
  白 倩:值得一提的是第三节的结尾两句,“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我认为全诗最好的是第三节,第三节最好的是这两句。倘若诗歌情绪围绕纯粹个人的“自我”是没有任何美学价值的,这首诗得以提升的审美价值就在于舒婷意识到自我的伤痛与死者的安眠相比,后者更值得我们尊重。对母亲爱的力量比诗人悲痛的强度更为沉重,这才使这首诗歌在个人情感的抒发上,具有了广泛的价值和美学的意味。平庸的诗人很难懂得用自己内部的光亮温暖外部灰暗的空间,这也是我把这首诗看作舒婷最好的诗之一的另一个重要根据。
  刘金冬:我觉得这首诗是一首时间场景上的诗歌,它基本是通过历史场景的显现来表现个人生活的经历。她写母亲是从日常生活入手的,往往我们说母亲时都会说祖国母亲,舒婷在1975年写这样的诗是把个人性凸显出来,她写的是日常的母亲,这个母亲是理着她双鬓的母亲,给她带鲜红的围巾的母亲。诗人小时侯有——根刺都要哭喊,连一点痛苦都不能忍受,那时她会让母亲来承担;现在她长大了,生活对于她就是荆冠,生活痛苦太多以至于无法述说,因此只能是无言。前三段的结构是一样的,“呵,母亲”和“不敢”、“怎敢”都体现了对母亲深深的怀念,是一种很个人化的东西。还有“古井”这个隐喻,通过两个否定来显示它“不是激流”,也“不是瀑布”。“激流”和“瀑布”都是动态的,而“古井”是静态的,是幽远的无法言说的,因此“古井”无法用像“花木”这样美好的言语来表达。她曾经写的诗是“给花、给海、给黎明”,这些都是自然场景而非人情场景,而亲情的东西是说不出来的。
  伍明春:我觉得这首诗写得非常好,主要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细节的魅力。比如前面三节写到诗人与母亲之间一些很细微的动作。一般人写母爱可能会比较滥情,舒婷却用细节去表现记忆与感觉。比如第一节母亲给她梳妆打扮的动作,第二节的一条围巾,第三节因为一根刺向母亲求救的细节,都很有魅力地表现了诗人对母亲感情的深沉。这就让我想起食指的一首诗《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食指是用母亲使针线的动作和离别时揪心的感受来表现母爱的,它跟这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知道细节一般属于小说或者散文文体的表达方式,其实诗歌也可以通过细节来表现。另外,我觉得这首诗情感的高潮在最后一节的最后三行,这里体现了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它是最打动我的地方。当然,我也并不想把它跟当时的社会环境联系起来,单就这首诗就足够打动人了。
  张桃洲:各位讲得都不错,主讲人谈得比较透彻。我想补充一点就是这首诗在韵律上的特点。我们经常讲“朦胧诗人”的反叛性,其实有很多“朦胧诗”是很重视韵律的,这首诗基本上就比较规则地在押韵,这种韵律对于它情感的抒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另外,对于舒婷文学史形象的问题,我自己的想法是我们一旦谈到“朦胧诗”总喜欢以一种整体的观念来看待它,我觉得有时可能就有误解的地方。对于舒婷,也存在这种现象。比如一谈到舒婷,她就是一个温婉抒写《呵,母亲》、《致橡树》这样诗歌的形象,所以就有了模式化固定的印象。其实舒婷的写作前后有很大变化,比如1980年代中期的《墙》是带有一种反思性、社会批判性的,情感性的写作就出现了向个人经验写作的转变,也就是说她呈现了一种个人写作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可能有时在我们看待“朦胧诗”的个案时有意无意地忽略过。
  荣光启:确实我们对“朦胧诗人”不能用一种整体眼光去看待。我觉得舒婷至少有两种形象,一种是文学史上的舒婷,一种是个体生存的舒婷。其实在舒婷的创作当中已经呈现了这样一种矛盾,大概在1979年到1982年表现得非常明显。在写作《会唱歌的鸢尾花》之前,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两种形象,首先她跟北岛、江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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