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不伦不类的“朋友”

作者:王 珂




  朋友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朋友》是胡适写的最早的新诗之一,最早发表于《新青年》第2卷第6号。发表时,胡适在标题下作注说:“此诗天怜为韵,还单为韵,故用西诗宗法,高低一格以别之。”1922年3月收入《尝试集》时,改题为《蝴蝶》,文未注明写作时间为“五年八月二十三日”,内容与标点等均有改动,不仅有点西式标点,还断了句,更能呈现出胡重的”作诗如作文”的诗观。这首诗一向被称为新诗中的开山之作,几乎所有诗选都将它放在首位。
  如果把这首诗与意象派的代表作——庞德的《地铁站上》(l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比较,《朋友》除分行排列及诗的形体(the shape of poetry)外,与胡适所言的“西诗”,特别是当时流行的意象诗大相径庭。庞德的这首诗只有两行:The Apparition Ofthese faces in thecrowe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王珂译为:人群中出现的这些脸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在写作观念上,也有巨大差异。《朋友》无论是意象的选择,还是素材的提炼,都十分粗糙。在写作态度上,胡适也没有庞惠那样认真严肃,真正把诗当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特别是在意象的精挑细选上,胡适完全是小巫。庞德说:一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了一个意象。”庞德从在地铁站上感受到脸庞的漂亮,到写出并修改出这首诗,历时一年多。正是这样认真也“做”(制作)诗,才保证了诗作的精致。新诗的先行者们却极端主张诗是“写”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学“现代运动”中诞生的英语现代诗歌,形成了“复合”(complexity)、“暗示”(allusion)、“反讽”(irony)和“晦涩”(obscurity)等特点,要达到这样的效果,现代诗歌必须比此前的诗歌更重视寺的表现手法,充分利用诗歌语言的“张力”(tension)与寺体的“具像”(concrete)和灵活(free),来达到言简意咳的效果。尽管汉语诗歌具有悠久的使用意象的传统,寺出侧面,诗酿而为酒等做诗法则早已成为古代汉诗诗人的做诗常识,庞德正是从中国古诗中借鉴了这个可以呆证诗的雅致的手法。胡适却几乎“革”了它的“命”。作为现代汉诗的开山之作之一的《朋友》,不但缺乏古代汉寺的“诗味”,更缺乏世界现代诗歌的“诗质”,有点不伦不类。
  从《朋友》不难看出,作为新诗诗人,胡适太推崇“观念的独创性”和“情绪的力量”,忽视“语言技巧”及“新诗的作诗技巧”。这里的“情绪的力量”并不是“情感的力量”,而是生活在政治激进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时代的胡适渴望改革的“智性”情绪。胡适颇有安徽才子敢为天下先的闯劲,年轻气盛,恃才傲世,在做学问和搞创作上都颇有改革的锐气,好发惊世之论,做极端之事,搞创作和做学问都想“鸳鸯绣出凭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总想开出一种时代的风气来,难免眼高手低。1917年3月胡适对自己倡导白话新诗作过的努力下过八字评语:“提倡有心,创造无力。”《朋友》之所以不动人,正是缺乏“诗人的情感”,特别是“人的情感”,纯粹是单一事件、单一场景的“写实性”描写。胡适一向被视为新诗的祖宗,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诗人,特别是不能算是优秀的抒情诗人。他生活不浪漫,情感不丰富,想象不奇特,感性不足理性有余,身上的学者气质远远多于诗人气质,所以他的诗格外重视诗人的“说理”和“叙述”,而非“抒情”。《朋友》完全是在“叙事”,不仅“叙述”的方法简单,所言的事件也太无意义。一首诗不能给读者以艺术形式上的美的享受和情感上的共鸣,当然不能算是好诗。
  作者后记:
  
  由“文抄公”编写的文学史和诗选“造就”出来的新诗“经典”,不仅让外行得不到读诗应该获得的“美的享受”,还让我这位在大学文学院招收新诗研究生的内行(新诗教授),也觉得“很不舒服”。当学生质问我时,我只好用这些诗是因为具有“历史价值”而不是具有“美学价值”才被列为“经典”来搪塞。我相信“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老话,更坚信判断一件艺术品是否是经典,完全应该依据其“美学价值”,特别是被称为人类最高的语言艺术、人的语言智能的典型范例的诗,更应该强调”诗艺”,更不能有“非诗”的东西。胡适是新诗史上热衷于革命的“造反派”及“弑父”式写作者的祖师爷,是凭着诗歌观念的独创性和革命激情的力量写作的青春期写作的典型。今天对胡适“说长道短”,有着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君不见今日诗坛,有人又重新扬起“革命”大旗,想过一把百年前胡适闹“汉诗革命”的“瘾”。选择《朋友》为靶子,也是为了对抗今日诗坛的“叙事”、“哲理”大于“抒情”,甚至想摒弃诗的抒情功能的“逆流”。这正是我第一次“违背”保守中庸的做人原则和作文原则,甚至在学术规范十分谨严的今天,客串一次我一向蔑视的大刀砍名人的“英雄”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