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心系人民的诗人

作者:黄东成




  “世纪诗翁”克家老人走了。
  正当诗坛筹备着迎接他的百岁华诞前夕,体弱多病长期与病魔抗争,几乎“摸到了阎王爷鼻子”又多次挺站起来的臧老,可恶的病魔终于没有让他跨过这条红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难以舍弃的诗友们,驾鹤西去了。
  一个多么正直和善良的人。他经历了中华民族苦难与变迁的全程、经历了国家百年沧桑巨变。他是诗坛的一个标帜,他的存在,代表了一个时代。他走了,那个时代的一页跟着翻过去了。
  尽管大家都早有着心理准备,诗人们仍不禁为失去一个慈爱的前辈,一个挚爱的良师,一个知心的朋友而悲痛万分。
  他的那些优秀作品曾陶)台了几代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诗学观念,滋养了几代中国诗人成长。
  臧老为人忠厚,不论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不论同辈还是晚辈,不论是上级领导还是下级同僚,不论是熟识的还是初识的,甚至后生小子、稚气儿童,他都一律热情待之,敬之以礼,真诚而又坦荡。受人所托,则从不敷衍,尽皆悉力相助。许多后辈诗人无所顾忌登门去看望他,他都无分亲疏带病接待,从不冷落来客,凡开口向他索讨墨宝的,他都展纸挥毫尽量让人满意而归。有时实在疲惫得撑不下去,夫人郑曼连连暗示来人,他总还要留住客人继续再聊片刻。对臧老的这番热情,使许多去过臧府的青年诗人们很觉过意不去。
  我在京曾两次去拜访臧老。一次是七十年代由《人民文学》的一个诗友陪同,去看望了刚回京不久的艾青夫妇后,欲再去看望臧老,道是不在京城,未能如愿。再一次是八十年代初,与《天津文学》的诗人陈茂欣一同在京,去拜访了时任北京作协主席的老诗人管桦,然后再去拜访了臧老,尽管有病住院不能探访,我们还是设法见到了他。他语重心长对我们说,“你们是诗人又是编辑,使诗坛纯净有你们一份责任。一些青年诗人整日陶醉在个人的小圈子里,浅唱低吟,抒发着个人的情绪,实际上是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把读者关在了新诗的大门外。”“诗歌离开了对人民命运的关注,就变成了纯粹自我陶醉的东西,得不到更多的读者,只会使写诗的比读诗的多。”臧老对当时诗坛十分关注,感慨良多。十白耽搁太久影响老人休息,我们侧身告退,臧老却再三挽留,正谈在兴头上呢怎么说走就走。我们不敢有违院规,只能悻悻离去。十分遗憾的是谈未尽兴,更没有讨得他的墨宝留念。
  直至1997年我主持筹办江苏的第一本诗刊《扬子江》,立即便想到终日关心诗坛的臧老,专诚上函敬请他为《扬子江》诗刊题字。病中的臧老,欣喜地随即应命而书,及时寄我。除一幅“祝贺扬子江诗刊创刊”的条幅外,还语重心长地题了一幅字,写下他的诗观勉励我们。题字是这么写的:
  
  
  “生活是诗的土壤。生活越深,概括力越强。
  这是我的信条,六十年就照办;
  这些年来,为人题句,就写它,
  这次再写一遍,因为这是真理。
  
  
  
  
  
  臧克家 题
  
  臧老将“生活是诗的土壤”的真理郑重告诫我们,是对创办《扬子江》诗刊的热切期望和支持,也是老一辈诗人对年轻一代的期冀和厚望。使我辈感动之余,不得不倍加努力将《扬子江》诗刊办得更贴近生活,走向人民。
  的确,臧老一生的创作,都是从生活中来。他一时一刻也没有脱离过人民。“痛苦在我心上打个烙印,/刻刻警醒我这是生活。”(烙印)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难怪当年闻一多先生曾这样高度评价臧克家,“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意义。”
  臧老说他写诗深受钦仰的闻一多先生教导,力求精炼、含蓄。我从小便十分推崇闻一多先生,他的《死水》一诗曾将我深深吸引。想不到诗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竟能将那么肮脏、腐臭的“一沟绝望的死水”,写得七彩斑烂那么凄美。后来读到臧克家的《老马》,我被震撼了。尤其那一句“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这“扣”字用绝了,我仿佛真的看到一根血渍渍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的形象,使我惊悚,顿时心上似乎也感到了鞭子抽打的疼,这句诗从小到大我一辈子牢记难忘,印象实在太深了。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的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诗的容量远远超过八百句、八千句,长大了才渐渐读懂它。诗写的是老马,但读过之后谁也不会觉得仅仅只是老马,而是反映和表现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这首经典之作永恒的艺术魅力,不仅揭示了阶级矛盾,它的本质意义在于表现了深挚的人文关怀,诗人以其独特的艺术发现和意象营造,揭示出人间不平的悲哀。
  他的诗既有一多先生讲究炼字炼句注重意境的特点,又独有的那么一股浓浓的泥土味,不刻意去营造形象,而是用非常朴实、凝炼的大众语言,创造人人都能读懂的却并非人人都能解透的鲜活生动的形象,唤醒人们共有的某种生活体验,因而极易引发读者共鸣。后来才知道,闻一多先生原来是臧克家的恩师。关于他们的师生缘,当年曾有过一则动人的传闻。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入学考试成绩发布,20多岁的考生臧克家数学为零分,作文也只写了三句杂感:“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按说,这样的考生铁定无法录取。然而,机遇找到了他,他有幸碰上了主考教授——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先生。闻先生从这三句杂感中发现了这位青年身上潜伏的才气,一锤定音破格录取了他。果不其然,臧克家没有辜负闻先生的期望,很快就发表了一首又一首新诗,并于1933年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烙印》。茅盾当即评论道:“我以为《烙印》的作者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因为他不肯粉饰现实,也不肯逃避现实”“他只是用明快而劲爽的口语来写作,也不用拗口的美丽的字眼,也不凑韵脚……”诗坛就此走进了一位新人,而且获得了“农民诗人”的称誉。
  臧克家的诗歌创作开始着重写农村题材。30年代的诗坛流派多多,让人眼花缭乱。他走上诗坛时,现代派的颓废诗风正在弥漫,作为当时远离生活的新潮象征派欧化诗,读者看不懂但仍有许多人在学。也有人写农村题材的诗,但大都是从知识分子旁观者的角度发一些同情的感叹。而臧克家出身农村,从小和农民的孩子一同在泥里滚、水里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熟悉农村,他同情农民,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就在这样的乡村里,从农民的饥饿大队中,从大自然的景色中,长成的一个泥土的人,”“我深深地同情他们,为他们的不幸而悲愤,我情愿和他们共一个命运”。因此,他写的农村诗与那些用知识分子眼光和意趣写的农村诗不同。他以30年代农村现实为背景,直接以农民的生存状态和劳苦形象发出他们自己心底的声音,因而动人心魄,感染力极强,将人们从虚无中带回到黑暗的现实社会。他的诗为中国诗界的现实主义奠定了地位。他随后又出版了《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运河》、《泥淖集》、《淮上集》、《泥土的歌》、《古树的花朵》等10余部诗集,终于使他成为一个有影响的诗人。
  那一时期他写的《三代人》、《老哥哥》、《当炉女》、《难民》、《村夜》、《民谣》、《歇午工》、《洋车夫》、《答客问》等等,无一不是动了真情之作。《泥土的歌》中的《三代人》,诗极短,只有六句: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葬埋。
  
  仅仅21个字,就概括了旧中国农民毕生的生活道路和悲惨结局。三代农民本是各自独立的生命个体,却被诗人独特的匠心胶合在一起,勾勒出最富有特征的生活情景,成为一幅旧社会农民生活史的写意画卷。看似平淡,实则深沉,字字血泪,忧愤无比。
  《老哥哥》一诗,通过一个侍候了三代人的长工,因年迈而被地主辞退前,同单纯得还不懂事的地主小儿子的对话,愤怒地揭露和控诉了地主阶级的欺诈和残酷剥削的罪恶。
  
  “老哥哥,你这霎对我好,
  大了我赚钱养你的老。
  “小孩子,你爸爸小时候也曾经这样说了。”
  (现在赶他走不算错,小时的话那能当真呢?)
  “老哥哥呀,你怎么背着东西走了?我去和爸爸说。”
  “小孩子,不要跑,你爸爸最先知道。”
  (让他走了吧,他已经老得没用了!)
  
  “老哥哥”的命运,不正同”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的老马的命运一样吗。出现在他诗中那些被盘剥被损害的农民形象,在揭露30年代现实社会黑暗方面是相当深刻的。闻一多先生说他的诗”看来平易,然而实在极不平易。”朱自清先生更认为自臧克家”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
  臧克家在反映底层人民悲惨境遇,揭霹社会黑暗的同时,也以富有浪漫气息的笔触,指出了希望的微光。正如他在《泥土的歌》的《序句》中所说,“有愁苦,有悲愤,有希望,也有新生”,预言“在暗夜的长翼底下,/伏着一个光亮的晨曦”;“用有力的手撕毁万年的积卷,/来一个伟大彻底的反叛”;“我愿意作一颗无名的小星,/默默地点亮在天空,/把一天沉重的夜色,/一步步引向黎明”。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1949年10月为纪念鲁迅逝世13周年写的一首让人经久难忘,至今已传诵半个世纪的名篇《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内蕴深邃,其广度与深度,与时代共存。现今仍不时有人用这首诗来印证和评价现代社会及历史上各种各类的知名人物,可见其艺术生命力的永恒。
  臧老对中国新诗建设的贡献,乃众所公认的。在诗歌的各种潮流中,即使包括当前后现代的、先锋的潮流,臧老所代表的那种兼容并蓄的现实主义风格是不可替代的。他一直都坚持诗歌贴近现实,贴近生活,贴近人民,坚持新诗和传统的联系,即便后来者众说纷纭,但就他这一点而言,应该说都是认同的。臧老本人已形成稳定的诗歌观念和艺术风格,但他主张各种诗歌流派的兼容,他说“人生经历不同、各有所好,观点难求一致,应该通过争辩,以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态度,互相探讨,存异求同。倡导主旋律,也欢迎百花争妍,百川汇海,有容乃大。”这些真知灼见,有助于中国新诗的健康发展,也有助于开拓诗歌的空间。
  今天我们悼念臧老,也因此具有了更为现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