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时间美人和美人的时间

作者:翟永明




  在我写一首诗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要考虑它的时间性,更未想到过它的空间性。但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有时这两样东西会突然涌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字与字,词与词之间,占据一席之地。
  最初写作《时间美人之歌》时,拟定的题目为”一首歌的三段咏唱”。这是一个毫无感觉的名字,与我的许多诗名一样,草草拟定,将就使用。与内容没有关系,或有一个肤浅的关系。当诗写完之后,甚至已在《花城》发表,我突然发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接受这个名字,立即就将它改为《时间美人之歌》。这个名字的由来基本上是因为当我再次重读自己的诗,从中看到的是关于“时间”的记忆,或者说是关于“美人”在不同时间段里留给我们的记忆。我自己的时间段和美人的时间段通过写作融合到了一起。这里面既有我自己的时空概念,也有历史的时空概念,把它们搅和在一起,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我在写作时,很少考虑完成之后的因素,我只满足当时的当下的词语纠缠。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诗人们惯于用“美人香草”来喻意自己和对应君臣关系,通过对“美人”所抒怀的言外之意,来寄托自己的各类情绪。外在的美人形象和内在的文人影子使这一类的诗歌只能算是伪女性题材。无论他们是赞颂美人以标榜自己的价值观,还是以其言外之意重复“不遇”的主题。骨子里文人们关注的还是他们的自我,而诗中的美人只是他们眼中的“他我”。当我写这首诗时,美人这个意象是富有现实感的,她们与我在1980年代写作的《女人》是遥相呼应的。“记忆”和“历史”是通过古代美人的群体经验和现代女性的个人经验发展开,经由那些具象的场景和感官上的幻想层层传递出来的。
  它(这首诗)并不仅仅描述一个连锁的或者说是系列的女性世界女性命运。1990年代的写作中,“我”这样的一个个体,已不再是我诗歌中绝对的发言人,自白者。而是退到诗歌的背面观察,抑或自由地出入其中。我希望这样一种语言方式能够让我的陈述集主客观于一体,让我的思维方向和读者的注意力能互相渗透。
  在这首诗中,有一个潜在的窥望者,他/她始终在“看”,“看到了一切”,“的确看到了”,看到了“不朽”之外的那些个瞬间和细节,那些从另一个角度发现的事实。这样一个偷窥或低视点的观望者,使用了独特的视点。在历史的强有力的文本中,这样一个扭转的视点,如同恒河挑沙,只取其一点,剩下的都是给读者的想象空间。作者也是读者中的一个(偷窥者这一),他/她也在看她的似是而非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虚拟的。如果我们用另一种眼光去阅读所谓历史,她们(那些古代的少女)脱胎换骨,从可灭的物质中渡到不灭的记忆中,这个转换就开拓了种种可能性。我们的身上都有她们的记忆,她们也因让我们目睹“这一切”而与我们共享时间。
  再次谈到这首诗是因为2001年我应朋友之邀,以客串方式参加了一次关于“女人,女性,女性主题”的作品展。这个展览实际上并未触及女性主义话题,某种程度上是将客体化的女性与女性艺术混为一谈。这在中国当代艺术格局中是常见的问题,没有人会执着到去关心一个主题展之外的事情。展览取名“上下左右”也基本上符合这一事实:性别问题既可以是单一的问题,也可以是简略和表面地被串联起来的一个结构。
  对于我来说,换一种言说方式是很有趣的,这与我对展览主题的理解和由此生发出来的考虑无关。我用这首诗制作了一个装置作品,名字仍然叫作《时间美人之歌》,材料则是:X光片,铁夹,铜丝。
  关于使用X光片,我一直早有想法,在1996—1999年之间,我曾经多次出入骨科医院,多次被迫站在巨大的机器中间,被两个类似刑具的铁板夹得喘不过气来。多次在医生的小型灯箱上观看自己的骨头,骨椎,骨关节,像观看一个艺术品一样观看自己的骨骼变化,它们有时突出一小块,有时模糊不清,有时则像一幅超现实绘画般使人惊异和捉摸不定。
  92行诗,92张X光片,它们被分布在一个阻断的空间内。铜丝,铁夹将它们从空中垂落下来。人们穿行于其中,与这首诗,也与这首诗所呈现的“个人与历史的幻象”(《人生在世》的诗句)发生了一种戏剧性关系。当我在一位朋友的协助下,用这些X光片组合成一个空间时,我想,与我的诗歌一样,我做的是被称为“女性艺术”的东西。与我在纸上的印刷品不同的是:阅读的目光和期待都被改变了。光和影的移动,人与材料的贴近,整体和局部的关系都从时间插入到了空间。
  展出那天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现场观看的人很多,叫我快去把它拍下来。朋友的电话触动了我的另一个想法,我没有去拍那些过程,而是去拍了作品和现场之间的一些偶然关系,并构思了一个DV形式的《时间美人之歌》,它在观念上与纸媒的,空间的“时间美人”相映成趣,且构成一种循环。我想所谓“女性艺术”,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它把女人内心的白日梦,幻想,来自于身体和心灵深处对未知情境的敏感,变成了手工的东西。
  这个时代与我在诗中描述的那个时代相距甚远,但是由于诗,由于艺术中那些超越时空的同一幻境,它们能够在某个层面上靠近,成为一种本质性的互递和比拟关系,我想我的作品试图说明的就是这个。
  当我走出自己布置的迷宫时,正好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这些X光片中穿行。她的闪着光泽的银发与铜丝铁夹上镀的亚光银是如此不同。当她在这个空间行走时,满屋的胶片,诗行和灯光都窥视着她。她就像从那些诗句中走出来的白发说玄宗的旁观者,既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
  最先看见魔术的孩子站在树下
  他仍在思索:
  所有这一切是怎样变出来的
  在那看不见的时
  
  ——1985年《静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