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空房子

作者:芦苇泉




  村庄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村庄,就是这样在一点点失去,一点点地坏掉,一块一块地空起来。我真怕有一天,走进一个村子,所有的房子都上着锁,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不知道这个村庄已经去了哪里,也许它再也不回来。
  这些失去主人的房子,这些空了的房子,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两种结局,一是一直等下去,直到自己坍塌,另一个是等来了主人,或另外的主人。这样的房子,一天会变一个样,一天一天地陈旧下去,陈旧得那么快。房子也是怕孤独的,听不见人说话,感觉不到人的温暖,就会得病,得一种根本无法治愈的病。其实,房子不会真正地空下来,风进来出去,老鼠更是常客,有时还会飞进一对燕子,或另外的一只什么鸟。但房子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它用上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能倒下。它盼望着脚步声走近自己,脚步声来了,近了,却又远了。它失望。非常安静的日子,它还能听到田野里的歌声,它非常喜欢歌声,他们在里面吗?噢,它是想到了它的主人。这时,它的脸上又有了喜色,整个房子又新了一层。但当它等不到主人,又一次孤独地滑进深夜,那随风飘散的哭泣会让它更快地老去,屋笆上在“嗦啦,嗦啦”地掉土渣,墙的里面响起了有什么在挣断的声音。一个长夜,空屋又空了一些,有一些什么飞走了,它竟没有一点力气去阻拦。有时,它还会听见一些陌生人的声音,那是从大街上传来的,有吆喝卖豆腐的,卖肉的,卖衣服的,卖什么的都有,竟然有一天还有一个喊着卖房子的。它吓了一跳,过后,想了想,怕什么呢?也许是件好事情。还有喊“投案自首,坦白从宽”,“所有妇女都到镇上生育检查”的。生活,在这些空屋子的外面,仍然继续着从前的热闹。空房子有一些凄凉。“招工了,去广州……”这样的几句喊声,又让空房子哆嗦起来。有一些人又要走了,有一些房子又要空了。空房子大都看不多远,因为它们的周围仍是房子。房子只能看见房子,看见一些树和天上的云彩。村中央的房子,越来越老,越来越寂静。奇怪的是村庄仍在扩大,刮进村庄里的风里的那些庄稼的气息越来越淡,也就是说庄稼距离这些老房子已经很远了。有时它们甚至怀疑,这块地方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庄稼。这也是让它们感到害十白的,所有的村庄都在庄稼的包围之中,如果没有了庄稼,村庄也就不存在了。这样简单的道理,再老的房子,也还能明白。这些空房子,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爱做梦,做梦能让它们一时忘记痛苦和不安。月亮和星星一出来,它们就静下来,等着梦打开大门,它们走进去,一个个欢乐的场面,像一些老照片,它们怎么被建起来,被打扮得越来越漂亮,那些主人干过的一件件事,吃饭、睡觉、唱歌、骂仗、欢笑、过年、婚礼、咬牙切齿的恨和哼哼唧唧的爱……太多了,没完没了的梦。月亮升上头顶时,它们也抬起头。月亮里有一个人影,像正在干着什么。那是他吗?远走高飞的主人。屋子里的寂凉和那种淡淡的人的气息,架起了一种平衡,这是屋子没有很快倒下的一个原因。
  在漫长的日子里,所有的空房子都学会了回忆。再也没有什么比回忆更适合它们,没有什么会让它们更加快乐。做梦也不行,梦就像死亡过早地来临,或是一个个死亡的片断。而回忆,则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回到过去,但它却一直在清醒的意识的控制之下。回忆是乘坐着一列火车,不是特快,是那种最适合回忆的行驶速度。有时是从起点到终点,有时又反过来,也有从某个地方猛地就开动的例子。那时,它们是村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们那么高大、结实,那么吸引人,农民把它们当成生命的一部分,就像爱生下他们的父母,爱他们的妻子、儿女一样爱着这些房子。炊烟一天几次呛得它们咳嗽不止,浓浓的油味、酱味和鱼肉的味,让它们身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觉得没白来世上一回,那些各种各样的粮食从田野回来,倒头就睡,都是一些听话的孩子,还有牛、鸡、羊、猪,多么热闹,一个如此完美的大家庭!那棵大树,开花结果,用枝子抚摸我们,一群喜鹊,天天都在树上唱,有时也飞到屋顶上找虫子吃,弄得我们奇痒难耐。那样的好日子,如今去了哪里?
  那些老人,在一阵哭声里,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抬到荒野上。他们穿着旧时的衣服,不看电视,不骑自行车,像一些旧画面,老电影。直到一个个地被抬出村庄。空房子,一直空着,它相信有一天他们还会结伴回来。床还在那里,农具还在那里,旧衣服还在那里,种子还挂在墙上,难道他们真的就不回来了吗?
  那些年轻人的离去,是让它们最不理解的。他们那么快乐幸福,那么有力气,一群又一群,走在胡同和大街上,或聚在一间大屋子里——看电视、打扑克、高谈阔论。突然有一天,他们就走了,还有那些漂亮的姑娘。姑娘们都是纯真的,没见过世面,她们在外面的命运将会如何呢?好久了,还不见他们回来。在村庄里,父母为他们盖好房子,找好媳妇,可他们走了。村庄一下子安静下来,村庄老了好多。高大、结实、新式的房子,它空起来了。没有人想到它们会倒塌,也没有人想到它们会陈旧、老去,但它们却静止了,它们跟上那些远去的人去了远方。
  空房子——老的、新的空了的房子,在村庄,站着,不倒。它们走了,去了远方。它们又回来了,成了故乡。我们这些城里人,大都出生在老屋子里,住过新房,后来我们离开了村庄,但并不是背叛了村庄。村庄是我们的根。我们身体中的一部分,灵魂中的一部分,实际上是留在了村庄里。只是你看不见它,空屋子也感觉不到它。但我们的一部分,确实天天生活在那里,我们用生命的一部分组成了村庄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也许是更小的一部分,它生活在我们同样热爱的城市。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把我们分开,把我们分成了许多半。村庄里的空房子,让我们的翅膀有了栖落的地方,让我们灵魂的最终回归有了一个理想的山坡。
  无疑,村庄有好多的快乐。但我们却经常说:忧伤的村庄,忧伤的村庄……村庄里有了这么多的空房子,它怎么能不忧伤呢?空房子,是村庄快乐的一部分(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也是它疼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