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创作断想

作者:李德武




  词的生命很短
  
  一个词第一次被说出,是充满新意的,来自发音的新鲜感可能远远大于它所呈现的意义领域。但一个词被重复说上三遍,便显出腐朽的味道了。
  
  简洁即美吗?
  
  “简洁即美”也许不错,但什么才是简洁?什么样的简洁才是美的?人们的理解却截然不同。有些诗人片面地把简洁理解成直接、简单,认为不含技巧的表达就是简洁。殊不知,简洁恰恰是对技巧要求最高的。在我看来,简洁是对诗人才华要求最高的一种审美境界,达到简洁的人就是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境界的人。因此,简洁从来不是一种可以普遍追求的艺术境界,原则上,它属于天赐。简洁不是浅白,也不是简单和直接,简洁是剔除了一切多余修饰和杂音的高度自由,是让日常经验突然感到窘迫和无力的奇迹。所以,我愿意承认卡夫卡是一种简洁,贝克特是一种简洁,保罗·策兰是一种简洁,史蒂文斯是一种简洁,甚至马拉美也算是一种简洁,因为这些艺术家说出的是奇迹。但海明威不是简洁,他只不过是在说话的时候,让自己的语言变得短促、有力而已。威廉斯也算不上简洁,相反,他滑向了简洁的反面,这个反面不是复杂,而是琐碎和平庸,即一种对日常情调和经验的暧昧和迷恋。
  
  诗和历史的关系
  
  试图把诗歌历史化的人犯了一千认识上的错误,他们单纯地认为诗歌仅仅是某种记载,或某种历程的片段,把诗歌钉死在某个人物或时代上面。其实,诗歌的生命力永远在于她始终被读者阅读。一个背诵李白“床前明月光”诗句的孩子并不知道唐朝的床(车前子告诉我李白这首诗中的床指的是水井)是什么样子的,他也无法回到唐朝。李白这首诗通过背诵它的孩子而活在当下。这应该是诗歌的生命力问题,而不是历史问题。由于历史问题容易把人们引向对“终结了的诗歌”的考察,因此,这些工作原则上是大学教授们把诗歌当作学问和课题时做的,而不是一个读者和批评家应该做的。因为,在读者的眼里不存在终结的诗歌,只存在好的和不好的、喜欢和不喜欢的诗歌。而在批评家的眼里也不会把诗歌看作是一个已然完成的东西(对作者来说可能如此,但请记住,诗歌的不朽影响不是单独靠作者来完成的,而是作者和读者共同筑就了艺术不朽的生命),只能存在着对诗歌无穷生命的挖掘和发现,一如他挖掘和发现自己的生活一样。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吗,一切都因为爱美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在找寻,诗美才未被穷尽。
  
  诗人和语言学家的区别
  
  今天,对语言在诗歌创作中重要性的认识已成常识,我们谈论语言不该受制于语法和词性,因为,对语言的开发是无极限的。这也正是诗歌的魁力所在。诗人不等于是一个语言学家,正因为,他不把对语言的研究和使用当作目的,他是语言的发明者和创作者。语言学家发现语言的规律性,而诗人则发现语言的趣味性。前者把语言引入到固有认识和僵化接受的境地,后者则把语言带入到可以自由感受、理解的空间。
  中国传统诗歌尽管提倡炼字炼句,但总体来说是反对咬文嚼字的。在古人看来,咬文嚼字的作品笼罩着浓郁的匠气,味同嚼蜡。这和主张“风骨、性灵、气势、格调”的诗歌标准是相违背的,因为这些标准无不和诗人的内在气质有关。今天,这样的标准仍没有失效。诗人一旦滑入到按照某种语言学的定义和概念来写作的时候,那么,也就相当于宣布了这个诗人的没落和死亡。
  
  诗歌的传统是什么
  
  诗歌的传统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我们把它看作是什么。有这样一种诗歌传统吗?它像运河一样沿着自身固有的河道流淌,而我们的船只也只能沿着它上下行驶?或者,它像一个器物可以无限制地遗传下去?也许有,但我想,这种诗歌传统除了体现某种权力的统治外,不会带给人更多选择的空间和自由的想象力。如果不把诗歌传统界定为某种单一的历史对象,那么,诗歌传统应该是一个广阔的历史域,它是一个开放的时空,如果要对它打比喻的话,那么,我以为它更像古巴比伦的迷宫——一片没有城墙的浩瀚沙漠,你可以从任意一个方向走进去,也可以从任意一个方向走出来。你“走”的路线,就是你的诗歌传统路线。也许有人会动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来反驳我,说:你不走,难道诗歌传统就不存在了吗?是的,你不走,沙漠也在,但它是死的沙漠,而你走了,你的脚印就赋予了死的沙漠以生机。因此,如何看待诗歌传统意味着我们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怎样让死去的事物复活,而诗歌传统的生命力也就在于它是不是在当前人们生活和创作中依然具有影响。
  必须看到这种影响是双向的,即对诗歌传统的承继和反对。诗歌传统的活力有时并不是来自弘扬的力量,而是来自批判的力量。事实上,诗歌传统是靠着异己的推动不断创新和发展的。这是因为,诗歌传统始终是一个动态的存在,它在自身的变化和与外部的广泛交融中保持稳定。当我们把历史放在不同的时空区间加以观察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两点重要的特征:1、诗歌传统是靠少数的个人发展的,即诗歌传统是那些极个别“沙漠探险”的人留下的脚印,就像喜玛拉雅山北坡的登山路线,那些坐着的尸体就是路标。2、当时空的界限被相对拉大,那些声言反诗歌传统的行为与做法最终成为诗歌传统的一部分。正如芝诺所言:“飞行中的箭是静止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吗?譬如禅宗在当时本是反佛教的,但随着时空的演变,今天,谁又能在佛教以外来谈论禅宗呢?由此我想,今天某些称之为反诗歌传统,或先锋的东西,几百年、几千年以后难说是不是都化归到诗歌传统的行列里去了。但这并不是说时空的无限可以抹平诗歌传统发展的痕迹,相对而言,总是那些有着杰出思想和创造的人成为诗歌传统的转折点或里程碑。值得注意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这种诗歌传统的发展既不是线性连续的,也不是每次都回到开始,而是多向渐进的、跳跃的、螺旋往复的。从这点应该看到,任何时候对传统的重视都不是一个向后看的过程,而是对未来的眺望、具有探险性的行走以及对曾经遇到的沟壑成功的跨越,总之,那应该是一个有着锐利锋芒的前进着的“箭头”。
  
  经验和经历熟优熟劣?
  
  经验是对经历有效性的提炼,是一种直接的知识。经验的价值不在于经历本身,而在于“有效性”。不是每个有经历的人都有经验,经验来自人对自身经历的反思。“有效性”是一种对“利”的追求,对成功、恰如其分、正确、真理的期待,原则上,这些并不属于审美判断的范畴。在审美判断中,我们更多地依赖感觉和感受。
  经历是一个人的过去,他存在于时间中,而不是存在于认知中,经验则存在于认知中。人的经验可能是独特的,但也许是可疑的,而一个人的经历则是不容修改的,是有说服力的真实生活。经历的独特性可以成为审美对象,因为,没有人能够让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重新再经历一次。
  经验往往使人的行为变得古怪、虚伪、圆滑、躲躲闪闪、畏缩不前,它让人与人之间陡然生出戒备,这便是智性对淳朴、自然人性的损坏。我们需要看到一个有弱点和缺点的人,一个犯过诸多错误、有过种种失败的人,我们需要看到一个内心深藏着恶念和丑陋念头的人,一句话,我们需要看到人的本性,而不是伪装性,看到他的自然性,而不是升华了的“理想化身”。所以,独特的人生经历无疑是诗的内在素质,而经验则可能是和花言巧语一样无足轻重的装饰。今天,很多诗人太依从经验,包括写作经验,看上去,倒真的像一位凭着手艺为生的工匠了。那就让诗人多尝试生活(平凡的和非凡的,世俗的和惊世骇俗的),努力做一个探险家,而少一点瞻前顾后的“反思”吧,一个羁绊在“得失”之间的诗人,断言不会是一个大诗人。
  
  想象与幻觉的差别
  
  想象是建立在某种相似性基础上的意识活动(形似或神似)它具有对应性,是意识的单向活动。幻觉则是脱离事物对应性的多重意识活动,是互不相关意识之间的交叉和错位。幻觉不是梦,梦是一种处于睡眠状态下的无意识活动,而幻觉则是意识清醒时的有意识活动。所谓有意识是说,你断定“就是那个样子”,梦里,人是不会做出这种“肯定”判断的。
  
  “知识分子”、“民间”的写作症结
  
  “知识分子”和“民间”是被某些人硬性界定了的两个词汇,他们所代表的诗歌写作个分有限。且不说这二者还是建立在二元背反这一简单的写作向度之上,就是从诗人群体上来看,也是少数。理论界把这两种写作当作当前中国诗歌的主流,这显示出当前诗歌理论的贫乏和批评的简单。批评需要对诗人和作品作细致的剖析,需要不断在理论和方式上丰富和更新。这一点正是中国诗歌批评所欠缺的。只要面对具体的诗人和作品,我们就会看到那些真正优秀的诗人都是有自己独特向度的。“知识分子”、“民间”这些写作框架既不能构成方向上的引导,也不能构成选择的参照。很多优秀的诗人,他们的写作要么离这二者很远,要么高高地超越于二者之上。有些人,把这二者当作自身选择的参照物,提出什么所谓的“第三条道路”,这种带有矫情痕迹的变相依附,不单是显示出写作思路的狭隘,也暴露出自己对自己写作的不自信。
  知识分子写作的症结在于面具化。有些诗人把自己限定在某个偶像,或模式之中。也许这种认真和投入有他可爱的一面,但总不免给人一种生硬和做作的感觉。自然和灵活的趣味是某些知识分子诗人所缺乏的。知识分子写作的诗歌正在变得越来越精致,却越来越丧失活力。
  民间写作的症结在于纵情。有些人写作仅仅因为他要反对什么,有的诗人甚至找不到一个对立面,自己就无从下笔,这是很糟糕的问题。实际上,达种写作最终是跟在别人的后面跑。民间写作也有面具化的痕迹,这种面具化虽不是偶像式的,但却是自画像式的,那就是个人的“姿态”。姿态是诗人必须的,但不是惟一的。如果不管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什么情感都保持同一副姿态,那这种诗人就值得人们怀疑了。
  
  大家都优秀,就都很平庸
  
  客观地说,这个时代有太多优秀的诗人,多到让人辨认不出彼此的差别。在阅读中,我最大的困惑不是没有“好诗”,而是有太多的人写得“一样好”。是什么让彼此之间的差别变得不甚明显了呢?我想,可能是好诗的可模仿性。这个时代,诗歌传播得太快,也就意味着诗歌被消耗得太快。一首好诗会让一些有一点语言天赋的人一夜之间复制出“另一篇”名作,有的人公然宣布就向一题材,他比他模仿的人写得还好。我不想指责模仿者,我想指责的是被模仿者。当你抱怨谁谁模仿或抄袭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自己写一点不可模仿的东西呢?这个时代是诗歌平庸的时代就在于没有几个人的诗歌是不可以模仿的。无论就形式的创新、变化,还是对美学的接受和理解,以至于对语言的感悟,优秀诗人做到的都是一般人都可以做到的,卓然不群的天才诗人太少,独一无二的诗人太少。生活方式的大同小异、生存姿态和趣味的近似与雷同,使得“优秀”这个词变得极为普通和平庸。
  
  软刀子批评:诙谐
  
  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一些诗人纷纷朗诵自己的十四行诗。车前子上台后出其不意地把一行诗朗诵了十四遍。有的诗人感到不舒服,有的诗人则为之叫好。诙谐便是这样一种暧昧的、温和的、善意的批判,是取消了事物严肃性的莞尔一笑。它使本来严肃的事情在即将抵达深刻或庄重的目的时突然转弯,滑向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境地。
  
  隐 喻
  
  也许这是一个问题,就像道岔,它顺理成章地把运行中的火车引入另一条轨道上。火车还是这列火车,但运行的方向变了,目的地也随之变了。我们究竟迷恋什么呢?是道岔,还是突然改变方向的火车?是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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