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主义之长发”与隔断一切

作者:苍 耳




  弃 妇
  李金发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女王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微雨》1925年版
  
  李金发(1900-1976)一直被诗界公认为象征派的代表诗人和怪杰,因为在20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是他率先移植了西方象征主义及其表现技巧。在我看来,一个诗人主张某某主义是一回事,而他的作品可能是另一回事。李金发未必不是一个被严重误读的诗人。一切从主义出发来研究文学是危险的、不可靠的。问题是,文学史家除了干一些给人戴帽子的活儿,就无事可干了。其实,李金发的意义和怪奇并不在象征主义,也不在于”他的诗在整体象征中渗透了抽象化的义蕴”(章亚听语),而在于他的笔触伸进了生命的冷酷、惨痛和黯淡,在于化丑为美的感知力和雕塑技法,在于西式观念与本土汉语之间的裂隙与冲突。例如,被视为象征诗派名作的《弃妇》在我看来并非是象征的,而更多的是写实的。我们不难看出,这首诗勾勒了一个明确的、凄清的场景:夕阳下的巴黎郊外的墓园,红叶在秋风中瑟索、飘零;那个弃妇也是具体的、移动的,说不定正是作者在墓园所目击的一帧:她披着纷乱的“长发”,拖着“衰老的裙裾”,“徜徉在丘墓之侧”。
  李金发留学巴黎是专攻雕塑的,这首诗的观念明显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但我以为主要受到罗丹的雕塑《哀米埃尔》的影响,那个衰老的名妓抚摸着下垂的肚皮而叹息青春不再,生命之花的枯萎也有一种凄楚的美。从技法上说,第一节是大特写的定格写法,雕塑感极强,是用汉语之刀雕成的一尊哀怨、愤十艮的弃妇之雕像,给人印象相当深刻。“长发披脸”不仅让弃妇“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也让我们看不见她那悲忧的双眼,但却更强烈地感受到那喷出“夕阳之火”般的哀饿。虽然,诗中没有交待“清白”的“弃妇”何以被弃,但牵动我们的是“弃妇”心如槁灰之时,“徜徉”于黄昏墓园所带来的悬念:她是在为自己走向死亡作准备,还是在一味”哀吟”青春不再?是面对“枯骨之沉睡”思索生命的价值,还是在乞望着上帝最后的拯救?
  这首诗的叙述角度前后变化颇大,前两节从弃妇角度(第一人称),从内在的心灵喷涌而出,具有骤雨般的直抵人心的震撼力量,这里甚至有点浪漫派的味道;后两节从作者角度(第三人称),婉转而从容,将弃妇的忧慨与场景紧扣在一起,余韵不绝。但这首诗结构上仍能保持浑然一体,原因在于不论是前两节的直抒式,还是后两节的点染式,作者都能抓住“弃妇”的内在隐衷而加以渲染,使人直击并关注她的隐忧、她的烦闷和她的命运。你也不必探寻“弃妇”背后的象征意蕴,因为她并不象征什么,她只是她自已。如此而已。
  李金发的诗与当时的中国新诗存在比较大的反差,尤其是他偏执于对死亡、墓地、衰残、遗弃、丑陋等阴冷之物的描述,具有直面和呈现人类存在之晦暗的勇气和雕刻般的技法,从而使他与偏嗜暖色调的集团性中国诗人区别开来。不妨再读一读他的《在淡死的灰里……》一诗:“在淡死的灰里,/可寻出当年的火焰,/惟过去之萧条,/不能给人温暖之摸索。”这在当时的中国诗坛是相当成熟的作品,但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我以为,李金发的诗存在着一个互否的症结,即一方面他的诗缺乏本土的根性,他关注的只是如弃妇一样的西方场景和人物,而属于东方的本民族的生存苦痛却鲜有呈现,因而总有一种隔膜感;另一方面他试图将白话与文言揉合起来使用,将东方古典主义与西方现代观念加以调和,这无疑是在探索一条新的可能的道路。但这两方面具有一定的对抗性质,相互牵拉,相互抑制。他的险怪奇诞皆与此相关。二者处理得好时,便有了《弃妇》、《在淡死的灰里……》、《有感》这类比较成功的诗:“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有感》)就语言而论,他的揉合在相当多的时候并不能融为一体,二者的冲突让人感到文言词如肠梗阻一样不舒服。如这样的句子:“我认识风与雨,/切于亲密的朋友,/他是世界的‘何以’。//我认识春冬秋夏,/他们独往独来,/是世界的‘然后’”,反倒给人以食古而不化的感觉。
  李金发的诗如同语言的活化石,让我们看见了那个时代的中国诗歌喷发出的一脉“熔岩”。诗歌史需要的是考察与描述一个时代的喀斯特般的语言地貌,但请不要简单地用某某主义来遮蔽丰满立体的个类,正如用现实主义来指称杜甫,而用浪漫主义框定李白一样,岂不也如“长发披遍我俩眼之前”而“隔断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