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寻找诗人的墓地

作者:黄运特




  笔者刚到美国加州圣塔巴巴拉市不久,便去寻找著名诗人肯尼思·雷克斯罗思(Kenneth Rexrothl905-1982)的墓地。此前我是在美留学,读完博士,应聘在哈佛大学英语系教美国诗歌。几年之后,深觉此校名声虽响,但学风保守,诗风也太正统,非吾辈爱走歪门邪道者能久留之地也。于是忍痛撕约,拍拍屁股,跑到了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塔巴巴拉分校。选中此地,不仅因为它地处海边,风景优美,好莱坞明星云集,最主要还是跟诗有关。此地出过一批美国诗坛的风云人物,尤其是在六、七十年代,现代诗论的泰斗休·肯纳(Hugh Kenner),就是在这里打出名声。而最有影响的诗人,则数雷克斯罗思。
  雷氏原以旧金山海湾一带为活动中心,是为垮掉派推波助澜的人。金丝堡的《嚎叫》,就是在雷氏主持的一次旧金山诗歌朗诵会上出台,一鸣惊人,刮起了美国诗坛上反主流、反传统的一场飓风。六十年代后期,美国年轻一代反对越战,圣塔巴巴拉的大学生也闹得很凶,把银行都烧了,雷氏则常来此地活动。后来他干脆留下定居,并在加州大学兼职。他不教倒好,一教这学校就乱了。据说他的课太受学生欢迎,一般的教室都坐不下,只能改到一个大戏院去上。每个学期末,他把空白的成绩单发给学生,每人自填分数,觉得自己该得多少就填多少。这种垮掉派诗人式的疯狂教学法,虽不及法国人福柯在巴黎大学讲授哲学时,曾给一头有幸注册的马打一个响当当的“A”(福柯宣扬反人文哲学,而最反人文者,非牛马莫属也,因此一头马在他班上出类拔萃,也不稀奇),但在校方看来,实在荒唐之至,于是找个借口把雷氏解雇了。
  现轮到我在同一所大学教诗歌,自叹无力回天,给雷氏翻案,不过至少要去瞻仰他的墓地,以吊诗魂。于是就在一个天高气爽的金秋午后,驾车到本市公墓园寻找诗人的踪影。一路上,我想起雷氏一生著作繁多,汗牛充栋,而对美国诗坛影响最大的,则数他编译的《中国诗百篇》和《日本诗百篇》。他有一个中文名字叫王红公。他译中日诗歌,是步伊兹拉·庞德之后尘,力求神达与创新,不拘泥于每个字词的准确意义。我当年翻译庞德的《比萨诗章》(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每逢庞德在英文里引用他自己翻译的汉语诗文时,我就有一个难题:应该直接引用中文原文,以求学术性的准确呢,还是要尊重诗人的创新(包括篡改、误会、误读等),以求诗意的陌生感?我当时选择了后者,至今也不后悔。而雷氏译诗,又技高一筹:他造诗。
  住在圣塔巴巴拉期间,雷氏出过一本《Marichiko情诗集》。在后记里雷氏宣称Marichiko是一位当代日本女子的笔名,他的书是译本。可是全书六十篇动人心弦的情诗和淫诗,都是雷氏自己写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女诗人,连她的名字也是造的,日语里没有。书的扉页分别有译者、作者的题辞: 此书谨献给Marichiko——肯尼思·雷克斯罗思”和“此书谨献给肯尼思·雷克斯罗思——Marichiko”。有点象维特根斯坦说的,一个人用自己的右手递给自己的左手五块钱,再用左手递给右手一张收据。游戏是玩得荒唐了一点,不过他模拟的日本诗却维妙维肖,真像一位深受过俳句熏陶的日本女子思春时写的,如这几首:
  
  (十三)
  浅卧草坪,我朝你张开
  在阳光下,
  朦胧之烟半掩著
  我的玫瑰花瓣。
  
  (九)
  你唤醒我
  掰开我的双腿,吻我。
  我给了你
  世界第一个早晨的露珠
  
  (七)
  与你做爱
  犹如畅饮海水。
  喝得越多
  越渴,直到
  什么都无法止渴
  只能喝掉整个大海
  
  不知不觉,车已到海边山上的墓园。下车徒步而行,一眼望去,整个山坡,至少有几千块墓碑,而墓园又没挂什么指示图,真有点像大海捞针。原以为自己对他诗作有所了解,或许会有精灵引路,可是走了一大圈,读了很多墓碑,还是一无所获。正在发愁时,遇到一位身穿绿装的园丁,在修剪树枝,于是上前打听。园丁是一个墨西哥人,只懂一点英文,他拔出一只步话机,让我直接跟墓园管理处的人通话。我报上雷氏的大名,不一会儿,机里回话:“在第十八区”。我低头一看,自己和园丁居然就站在第十八区!可能守墓者出入于生死交界,比我十位读写诗文的更有灵气。再走几步,就看到了雷氏的墓碑。这块碑看似平常,其实独具一格:墓园所有的碑都面朝大海,这样拜墓者看字时都背对着海;只有雷氏的墓碑朝着相反的方向,所以此时我是面向大海,细读这位诗人的墓志铭。碑上先题他的名字及生死年月日,然后是一首短诗:
  
  当圆月升起
  天鹅引颈而歌
  在沉睡中
  在心湖里
  
  读者可能已经猜到:这是他自己“译造”的一首日本诗。天鹅向月引颈时,湖中会有倒影。鹅影之间,虚实难辨。而译者与诗人,假想的译者与虚构的诗人,一代风流的雷氏与脚下这杯黄土,此间亦若庄周梦蝶,孰影孰真也?
  (寄自美国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