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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纷繁多资的“记忆”

作者:戴望舒等




  『主持人语』本期读诗会讨论两首戴望舒的诗,《雨巷》与《我的记忆》。对《我的记忆》的阅读讨论题为《面对纷繁多姿的“记忆”》,由本刊发表。对《雨巷》的阅读讨论题为《现代与古典的融合》,由《诗刊》下半月刊9月号刊出,读者可以互相参照。
  
  主持人:王光明、林莽、子川
  资料准备、记录整理:河泠
  时间:2004年6月7日下午
  
  我的记忆
  戴望舒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初载《未名》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九年一月,名为《我底记忆》,收入《望舒草》时改为《我的记忆》。此版本选自《望舒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
  作者简介
  戴望舒(1905—1950),祖籍南京,生于杭州。自幼喜爱文学,中学时代开始发表小说。1923年入上海大学中文系,1925年转入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并开始诗歌创作。1932年至1935年赴法国留学。抗日战争爆发后,移居香港从事进步文化活动。1941年日军占领香港,曾因参加抗日活动而被捕入狱。1946年回到上海。新中国成立后,在国际新闻局从事法文翻译。戴望舒是我国三十年代现代派诗歌的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我底记忆》(1929)、《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灾难岁月》(1948),译著《铁甲车》、《高龙芭》、《西班牙小说集》等。叶圣陶赞许他的诗歌《雨巷》“替新诗底音节开了一个新纪元”,戴望舒也因此被称为“雨巷诗人”。
  背景材料
  “一九二七年夏某月,望舒和我都蛰居家乡,那时候大概《雨巷》写成还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兴致勃发地拿了张原稿给我看,‘你瞧我底杰作,’他这样说。我当下就读了这首诗,读后感到非常新鲜;在那里,字句底节奏已经完全被情绪底节奏所替代,竟使我有点不敢相信是写了《雨巷》之后不久的望舒所作。只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在‘彷徨’、‘惆怅’、‘迷茫’那样地凑韵脚,现在他是有勇气写‘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那样自由的诗句了。他所给我看的那首诗底题名便是《我的记忆》。”(杜衡《(望舒草)序》)
  解读提示
  戴望舒是中国现代派著名诗人。戴望舒的诗作最鲜明地体现了现代派诗的艺术特点,同时又具有其自身独特的个性。戴望舒有很深的中国古典诗歌的修养,又是一个西方象征派等外国诗歌卓有成就的研究者与翻译家。他取法象征派,又突破了象征派;他谙通旧诗,又善于将旧诗的优长融化于新诗的血脉之中。
  《我的记忆》是在法国象征派后继人的无韵诗体的启迪下,依据现代汉民族语言的特点;成功地创造了既符合民族审美情趣又体现诗人艺术个性的新诗体的代表作。它受到波特莱尔的《忧郁》的启示:“我有比活的一千年更多的回忆”,“一只在抽屉里塞满了帐单,诗词,/情书,诉状,抒情歌曲以及用收据/包裹着一些浓密的头发的大橱,/也不及我烦闷的脑子藏着这样/多的秘密,/它乃是金字塔、大坟场,/它收容了比万人冢更多的死尸……”(转引自钱春绮译《恶之花》)诗人自以为他为自己制出了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它是对《雨巷》体制的反拨,以内在情绪的节奏,代替了字句音节和韵脚所形成的音律,成为一种崭新的诗体。它怎样体现这种反拨的,有什么特色?
  河泠(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生):首先,这首诗采用自由诗的形式,语言也十分口语化,贴近人的现实生活,给人一种亲切感。第二,诗人采用拟人手法,使原本不可捉摸的记忆变得如此生动可感。他把“记忆”当作具有复杂情感的友人来表现,并且表现得这样若隐若现、幽明难辨,带有神秘的气息,又迥异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拟人手法,是使“思想知觉化”的象征主义手法。诗中幽灵般的“记忆”,实际上是诗人隐秘灵魂的再现,暗示诗人的“第二自我”。第三,诗中多处采用密集的排比句,表现了时时处处被“记忆”所缠绕的、不能休止的内心旋律。
  白夜(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生):这首诗里大量使用的排比照应的手法,正好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这首诗的内容,即“我的记忆”的琐碎、冗长、永远不休止和重复。因此,这首诗的内容与形式是相互呼应和暗合的。
  荣光启(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我的记忆》发表后作过一些改动。其中比较大的一处是将“存在”改为“生存”。我觉得其不同在于前者是客观的,无生命的,而后者是主观的,有生命的。诗人在诗中将记忆具体化、拟人化。
  记忆是最难让人琢磨的、也是最难表达的,戴望舒用一种自由诗的形式,叙述的笔法把“记忆“这种抽象的感觉体验具体化了。特别是从第二节开始有一些非常具体的意象。这些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东西实际上是经过提炼的。比如:“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对男性来说印象肯定特别深;“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对一个写作者,一个诗人来说,体验也是非常深的;“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粉盒”是女性的胭脂盒;“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很多女孩都有这种压花的习惯,当偶尔有一天翻开的时候,那种如烟往事就涌上心头。
  现代诗在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像卞之琳、废名那种知性色彩特别盛行。戴望舒在30年代中后期的诗和之后的诗相比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前者是自由地舒展自己的情绪和感觉,显得具体丰富,而后者是一种知性方式。
  杨志学(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我的记忆》和《雨巷》比较起来读更能体现戴望舒的才气,而且可以提示我们对诗的一些看法。《雨巷》受中国古诗和魏尔伦的影响,《我的记忆》也是,但更多的是超越与创新。《我的记忆》从有韵体过度到无韵体,完全背叛了《雨巷》的写作方式。过去的诗有音乐、绘画的成分,但这首诗是更有现代意味、更有深度的诗。从《雨巷》到《我的记忆》是从具象的诗走向哲学的诗。记忆是人内在主体的一个方面,开掘了诗的一个新的表现领域,同时,对生理和心理现象的挖掘,达到一定的高度,《我的记忆》写的其实是和自己内心的一种对话。在《雨巷》里诗人寻求一种寄托,而现在“记忆”是他的陪伴,找到了新的安慰自己心灵的方式。
  这首诗也有局限性,如朗诵效果不及《雨巷》,接受层面非常有限,没有美感。“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等用了十几个“上”,创新不够。《我的记忆》和《雨巷》都是又抽象又具象的,但对人心灵的共鸣点的切合上前者没有达到后者的高度。施蛰存对这首诗评价不高,认为是青春写作。《雨巷》是特定情境下的产物,是不可再生的,而《我的记忆》是可以大量生产的。
  王晓生(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我觉得这是一首好诗。我们的诗歌观念必须改变。诗歌能不能把个人的经验撞击出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衡量标准。这首诗结构零散,句式单调,但是它能够把个人的经验一下子撞击出来。诗歌有时是不能引起共鸣的,能面对一次经验,把它撞击出来,就是好诗。《我的记忆》表明诗歌是个人性的、具体性的、一次性的阅读,不能引起共鸣。
  计娟(首都师范大学教育硕士):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不再是像《雨巷》一样表现诗的唯美与空灵,《我的记忆》是表现诗的另一面:自然、真实。这首诗用通俗的语言化抽象为具象,取日常生活作喻,使人觉得更亲切更温暖。也许可以说是趣味的”形而下”。
  陈芝国(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生):戴望舒兼有中国南方文人传统和西方超现实主义特征。为什么这两种身份会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从这两首诗的阅读能找到一个理由,就是诗歌中的对象不是作为一个客体,而是经过自我投射、外化将其主体化。“姑娘”是戴望舒抒情心理体验的外化,而“记忆”是一种心理现象的外化。古代传统和西方超现实主义能够结合是由于对象的主体化。我不同意刚刚王晓生师兄说的个人化,我觉得《我的记忆》是一种非个人化。
  伍明春(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从整体上来看,这首诗是以一种絮叨的语调来揭示我跟记忆之间一种纠缠不休的关系。第二节一系列具体的意象是经过充分感觉化的,如“燃着的烟卷”、“绘着百合花的笔杆”、“破旧的粉盒”、“喝了一半的酒瓶”、“撕碎的往日的诗稿”等等,表现我和记忆之间的一种纠缠。诗的第三、四节,刚刚陈芝国说是一种主体化,我也比较认同。我认为诗中的抒情主体具有某种女性化的特点,如“胆小”、“说话很长,很琐碎”,还有“模仿爱娇的少女的声音”。女性往往擅长记忆、擅长诉说青春往事,与记忆的特点相吻合。
  我认为,戴望舒的这首诗多少是在刻意地践行他关于自由诗的某种理念。当然,我们不一定要以朗诵诗的标准来要求它,但是它的诗行是不是可以更简练些,句式是否可以更加丰富,节奏上更和谐些?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值得注意的。
  王晓生:也许诗人只是感觉到“存在”没那么好读,不像荣光启刚刚说的那种生命感,但确实起到了一种客观效果。
  刘金冬(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大家说到诗歌标准的问题——什么样的诗是好诗?杨志学刚刚肯定《雨巷》是一首好诗,而《我的记忆》是一首有问题的好诗,可以大量生产。我并不觉得这首诗可以大量生产。诗歌是诗人对一种瞬间情绪的把握,是不可重复的。《雨巷》用的是比喻和意境的诗的把握方式,而《我的记忆》是用一种日常生活场景的表现方式。《雨巷》是实现新诗格律化主张的作品,而《我的记忆》是类似于中国古代的“赋”的一种写法,是一种铺排的形式。它有九个地方是重复的,表现了诗人忧郁感伤的情绪。如:第一节说“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最后一节又说“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首尾照应,强调他和“记忆”之间的关系是忠实的关系。戴望舒在人世间遭受过背叛之痛,所以忠实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第二处重复是“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但是我们是老朋友”,表现了他寂寞的情怀。第三处重复是“永远不肯休”,“永远不肯休止的”。这其实是令人讨厌的。但“我”不讨厌,表现出一种容忍、怜爱,说明诗人的寂寞。在诗人看来,过去是有生命的,过去的记忆和现实的“我”都是有生命的,活动的,漂泊的,而且是到处生存着的。整首诗表达了诗人孤独、忧伤、寂寞的情怀。
  霍俊明(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这首诗我很喜欢,无论是古典、现代还是当下的写作,都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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