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侠情与诗情

作者:痖 弦




  很多人认为,现代汉语诗坛至今缺少规模较大的咏史之作。一谈到这方面,能想得到的,好像除了早年孙毓棠写的长诗《宝马》之外,便举不出别的典型的例子了。其实,关于史诗的思维似不必局限于正史,野史中有更多的题材照样也可供作文学的想象,譬如中国的侠与隐,这“士文化”体制外发展出的传统,便有不少珍奇的埋藏,特别是侠的部分,其丰富性与复杂性更值得深入挖掘。
  武侠小说一向是文坛异数,由于这种文类的通俗化与娱乐倾向,它能否被纳入中国纯文学家族的成员,至今仍有争议,但它广泛的社会影响,却不容忽视。事实上,从平江不肖生(向恺然)、赵焕亭、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金庸、卧龙生到司马翎,这些开山立派的宗匠们,早已为中国现代的侠义文学奠定了发展的初基;他们的作品,不但提供了一种另类的咏史角度,也酝酿出现代历史小说内在变化的新基素。
  一九九三年,台湾淡江大学曾举办“侠与中国文化”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王文进、林保淳、黎活仁、龚鹏程、叶洪生、陈晓林等发表论文多篇,一致肯定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有意识地把这个野生野长的边缘文类,提高到学术研究的层级。在那次会议中,学者们除了讨论侠的神话性与社会性、中国古代“儒侠”与”道侠”的忠义观、侠从追求到幻灭的悲剧意识之外,并且透过“后现代”的新兴文学理论,找出武侠作品对工商社会的“解构”功能,赋予武侠小说更为鲜明真切的现代意义。
  在我的印象里,新诗界对武侠小说发展的反应是颇为迟钝的,诗人们对武侠小说与历史小说这些年来互动、互渗、互补的情况似乎也不怎么关心,更少人把这种新的咏史倾向,举一反三到武侠诗的创作上去。台湾和香港,一直到近年才有武侠诗的出现。
  武侠诗的创作灵感,尽管来自武侠小说,但武侠诗绝不是武侠小说的影子或回声,或仅是一种简单的文类转换、翻译而已,如果是那样,武侠诗便没有发展的理由。武侠小说和新诗一样,虽然都是民国初年才崛起的年轻的文学形式,但两者的诉求是完全不同的,通俗化、娱乐性与市场条件,几乎是所有武侠小说的生存命脉。一部好的武侠小说,尽管可以在“俗”的基调上兼顾到“雅”,但是要它完全排除俗的成份达到绝对的雅,却不大可能,也没有必要,因为一旦武侠小说向纯文学看齐,它就不是武侠小说了。江湖恩怨、侠客过招、争营夺垒、拼博追杀,永远是武侠小说“难改的积习”,也是它最迷人的特色。而现代新诗中的武侠诗,就不必背这个包袱。武侠诗的表现旨趣,应该不在飞檐走壁技击剑法一类的特异功能,而要把更多的笔墨,侧重在人海寥落,知音难寻的悲戚。用小说家张爱玲的字眼来形容,便是苍凉,那成与败、生与灭都逃不过的宿命的苍凉!三杯吐然诺,五狱倒为轻,固然是侠者的干云豪气,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后,谁又能体会他自埋幽瘗的孤绝与痛苦?他乡生白发、归来见青山,即使有所谓的红妆翠袖陪伴,终非当年出入江湖、相互牵挽的侠侣!
  我们希望有更多的现代诗人,投入武侠诗的创作实验,并将它视为一项神话复兴与再造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要回眸向中国侠义文学的传统,去神往那更古老的英雄原型。事实上,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的历史散文,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浪漫诗歌,唐末《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豪侠小说,元代关汉卿女性侠义的《救风尘》杂剧、明代施耐庵的《水浒传》、民间通俗演义《说唐》、《杨家将》、清代侠义小说《说岳全传》、《荡寇志)、《施公案》、《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等,这些历代侠义文学典范要籍,都应该是现代武侠诗锻接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