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母子曲集(组诗)

作者:庞 培




  
  一捧春天的泥土
  
  一捧春天的泥土里必将有我的母亲
  围墙田埂是她湿漉漉的眼睑
  旷野的风是我还背着书包,一路小跑的风
  为了更快回家我穿过几个郊外的村落
  当我因为孤单而倒吸一口冷气
  那天边静美的夕烟,必定有
  妈妈的呼唤
  ——是她镶了黑纱的遗像
  
  屋檐下雨丝淅浙沥沥
  是她年幼的孩子,我未见面的兄弟
  在故乡的弄堂口我们一起玩铁环游戏
  她再次生育我是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她的子宫是树上吱嘎的乌鸦
  当她在夜色中临盆,我们俩
  都有一个船橹河湾的共同的祖母
  ——一个芦席搭的流年窝棚和奶水
  
  一场滂沱大雨中必定有我母亲!
  闪电打过之后燃烧的贮木场必定有她
  凋零的芍药、玉兰和带刺的蔷薇
  那天空的井台边,靠墙的树丛
  必定有她
  在我小时候曾为之黯然出神的远方
  在我童年的泪痕中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挽 诗
  
  院子并不知道
  你已不再是这家的主人
  墙上晾衣竹竿也不知道
  房间里钉的挂历、穿衣镜、蚊帐
  全都懵懂无知
  水池一如既往,仍很灵便
  那张老藤椅,因为你时常坐它
  不久藤断架松,日趋衰老
  每年春天来了,燕子仍飞到房檐下叫
  也许季节或天气知道
  也许不
  
  在树林里
  
  在树林里我曾看见田野泛绿
  妈妈,在你身旁我曾有许多
  温暖的春天
  当你走路去上班而由我
  陪伴,我们有时还手搀手……
  你不记得了吗妈妈?
  
  那些渡过了饥饿年代的小鸟
  在沿途的树丛草堆叽叽喳喳
  它们听见你弯腰询问我功课
  它们知道我满脸的欣喜,或突然的
  忧愁(当你往我口袋里塞糖果)
  庭院深处飘来桂花的清香——
  妈妈,妈妈!
  
  你眼睛里有着春天的涟漪
  它激起我生命中最初的波澜
  那是晨风飒飒中你的黑发,在郊外
  开春的大地也像你一样朴素端庄
  笔直向前
  
  空 间
  
  我遇见你,母亲
  有时在一棵起风的树下
  有时在菜市场的蔬菜摊前
  在秋凉的风,吹得大街一片黯淡时
  
  在昔日的针线盒,衣橱
  残余的吃吃笑声里
  在陈旧的樟脑丸深沉静谧的白色中
  在一只旧针箍上
  
  每晚,每天
  我仍有一个隐秘的身体跟你在一起
  属于你的子宫,呼吸
  有着可相互交换的掌纹和汗腺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曾目睹空旷的雪地
  走过去一对蹒跚的母子
  像传说中的月兔和她跳跃的幻影
  风雪交加中,消失在远方的旷原。
  
  飘 雪
  
  她是我童年的太阳
  当我长大成人,她是我身体里的歌曲
  而滴和星辰
  我的话语中有她的声音
  我的悲伤里有她的神情
  她那善良的面孔被医院的大门
  拒之门外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县城里家家户户
  都预备过年
  一条条白色哀悼之路
  飞旋出葬礼的碎屑
  远方,冰冻的旷原仍有一条
  我儿时上学的小路
  漫天风雪,仿佛伴有母亲灼热的体温
  我真想用那边房顶上的炊烟
  去温暖她的诀别,她那颗
  黎明前夕,僵滞的心……
  
  肖 像
  
  你在年关的困厄中匆匆起身
  赶去上那个好活命的长日班
  你的工作几乎没有休息。不能坐下
  只能站立
  
  你在路上
  就已看见自己站在沸腾的布机前
  你靠机器的震耳欲聋
  换取了一家人的温饱
  当你死后多年,你的身子
  仍在冬日的寒流中踉跄。追赶尘世的时间
  灵巧的手指从未因死亡
  变得迟钝
  
  相反,是死亡木讷
  在你面前。放弃了它的机敏
  且屡屡称病,缺席于
  那扇冬日风雪中的厂大门……
  
  废墟:泥泞和弹孔中的妈妈
  
  你身上有旧街窄弄堂的气息,妈妈
  你身上有战火的气息
  你曾是逃难人潮的一名婴孩
  在废墟,泥泞和空洞的弹孔中嗷嗷待哺
  妈妈,你那双小手多么脏!
  你饿着小肚皮拼命啼号,声音那么难听!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你的脾气,那么节俭
  以至于睡觉的姿式不变
  大清早睁开眼睛,就看见贫穷来敲门
  在你面前,贫穷也是怯生生的
  我们小时候都不敢大声说话,都轻手轻脚
  因为你憎恨任何形式的浪费
  因为讨你欢喜是那么难,那么费劲!
  你眼睛里有永不涸竭的时间之泪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街上又下起了雪
  
  街上又下起了雪,妈妈
  今天,我看见了庙里的菩萨
  (他的脸被毁坏,五官模糊)
  早上去上学,天寒地冻
  阳光被冰雪凝固了我还用手摸了摸院墙
  那冰冷酥松的方砖地
  
  (我触摸到的,也许是大地的肺腑)
  人为什么要长大,妈妈?
  今年过年,家里还春米蒸糕吗?
  我不要白水糕,要赤豆和桂花
  太冷天,我总担心马路和地会冻裂
  码头、学堂也会裂开
  你说会不会?妈妈,你们在厂里也许好点
  车间有蒸汽……
  
  冬天把每个人都变成了穷人,变成阴森森的
   厂区
  无足轻重的蒸汽的一部分
  在厚厚的棉布门帘
  被掀开时,冒着耀眼的热气
  房子里,铁钎在捅煤炉,一大壶水“泼刺!”
  一声放上炉子,溅出的水,仿佛泪滴
  壶里的水,满满的,就像我的心
  像一名孩子憧憬着他的未来
  屋顶“呜呜”作响的,是夜风雪吗?
  
  自画像1968年
  
  我是个小路上的男孩
  喜欢走僻静的田间小径
  且独自一人,让风从远处
  吹来,再停一停
  
  风停时,我会侧耳聆听:
  天空、山峦、河流、村舍
  虽然一般都听不见什么
  但却像是在听妈妈回家的声音
  
  我又坐
  
  我又坐在了秋天身旁
  这是妈妈生前爱坐的位置
  我又听到蟋蟀叫声——我知道长日将尽,天要凉下来……
  
  那椅子还留有她身体的余温
  或许在这里,我更接近于明白真相
  懂得她生前的种种心愿
  种种秘密的,从未示人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