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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

作者:赵 恺




  在救活四十个人之后
  它被第四十一个人杀死
  
  
  ——雪犬巴利纪念碑
  
  
  
  1889.巴黎
  
  神秘、
  险恶、
  美丽、
  孤独:
  冰雪结构的阿尔卑斯山中,
  有一座死亡峡谷。
  死亡峡谷,
  一座冰雕的棺木。
  
  峡谷中的雪犬巴利,
  世世代代的雪山家族。
  巍峨的遗传基因:
  涵盖观念,
  涵盖素质,
  涵盖气度。
  站定像猎豹,
  奔跑是斑斓瀑布。
  心灵之窗像是蓝色多瑙河,
  让石头都心醉地伸出耳朵,
  搜索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演出。
  脊背像草坪,
  这片奥地利的草坪上,
  有《敕勒川》意境起伏。
  
  不是警察,
  念碑 不是律师,
  不是大夫:
  巴利却拯救过四十一个人的性命。
  四十一回阴晴圆缺,
  四十一回悲欢离合。
  四十一面石壁上,
  四十一份无字的遗书。
  
  第一个是孩子,
  一个五岁小姑娘,
  睡着是猫,
  醒来是松鼠。
  本应亲近键盘的十指却亲近泥土,
  塑朵鲜花,
  塑匹动物,
  塑一粒圆点粘在太阳上,
  作为苍天的泪珠。
  太阳没哭,
  雕塑家却哭泣起来:
  她失群了,
  行于黑色的死亡峡谷。
  五岁的求助,
  五岁的无助,
  年幼的眼泪祈求年长的泥土。
  塑一片大森林,
  塑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里,
  点亮一支召唤生命的红蜡烛……
  巴利背起孩子:
  走向真实的大森林,
  走向真实的小木屋,
  走向真实的红蜡烛。
  草坪一般的脊背上俯伏着一个五岁的米开朗
   基罗,
  米开朗基罗开启了《天堂之门》,
  让《大卫》抬起忧郁的头颅。
  
  第二个是滑雪者,
  第三个是旅行家,
  第四个是老樵夫。
  第五、第六是少男少女,
  一个来自撒哈拉沙漠,
  一个来自好望角滩涂。
  他们走不动,
  他们不走了。
  北非和南美相依为命,
  看雪片如纸钱绝望飘舞。
  雪犬扑向他们煞似一尊雪豹,
  威逼他们起立,
  威逼他们向前,
  威逼他们搀扶着和命运一掷孤注。
  还是那座森林,
  还是那座木屋。
  他们在烛光中相爱了,
  光明像上帝,
  巴利像神父,
  屋之一隅,
  闪动着蓝色祝福……
  
  第四十一个,
  上帝认得出,
  魔鬼也认得出:
  斜过面颊的刀伤是象形文字,
  记载着凯旋门也记载着滑铁卢;
  火烧三次,
  水淹三次。
  他和他的军刀一道,
  仆倒在死亡峡谷。
  时间除却面罩:
  一分钟是怜悯,
  五分钟是祈祷,
  十分钟是坟墓。
  
  来了雪犬巴利:
  依偎着士兵,
  拥抱着士兵,
  温暖着士兵。
  面颊紧贴着士兵的刀伤,
  结构成一尊应该命名为《生命》雕塑。
  士兵苏醒了;
  他惊奇!
  他骇异!
  他恐怖!
  他把巴利当作一匹猛兽,
  并抽刀刺向猛兽之胸腹。
  职业的准确,
  职业的凶狠,
  职业的突兀。
  在血泊中倒下,
  在血泊中站起:
  不后悔,
  不怨恨,
  不报复。
  鲜血诀别军刀,
  巴利带领士兵戮力挣扎趔趄上路。
  血滴抛洒峡谷,
  像星星,
  像火焰,
  像花簇。
  死引导着生,
  走向大森林,
  走向小木屋,
  走向那一支召唤生命的红蜡烛。
  
  流尽最后一滴血巴利死去,
  它死在小木屋前,
  距离门坎只差一步。
  死去,
  但没有倒下,
  仿佛还有末尽的责任和义务。
  大山流血不流泪,
  蜡烛却哭。
  森林全体肃立,
  一张叶片托着一颗泪珠。
  
  获救,
  但疯癫了。
  面对巴利的眼睛第四十一惶竦惊呼:
  湖——!
  湖——!
  湖一一!
  从此一切蓝色都拒绝了他,
  连同天空,
  连同海洋,
  连同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演出。
  
  用阿尔卑斯山的石头锻打阿尔卑斯山的
   记忆,
  在巴黎,
  一位雕塑家举起锤和斧。
  春雨一度,
  秋风一度。
  锤锤凿凿像是为自己制作石棺,
  老人一一敲白她满头的悲凉和苦楚。
  四十一个人在她的手下首尾相衔盘旋而
  长春藤一般缠绕成一尊生命之柱。
  超越时空巍立柱头的是雪犬巴利:
  头回转着,
  眼眯缝着,
  耳竖直着。
  像在倾听,
  像在瞩望,
  像在等待:
  灵魂等待灵魂,
  在巍巍天国那蓝色的门口……
  作品完成,
  雕塑家抱定石柱失声恸哭。
  这样的悲伤一生只有两次:
  第一次五岁,
  在死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