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第四十一
作者:赵 恺
它被第四十一个人杀死
——雪犬巴利纪念碑
1889.巴黎
神秘、
险恶、
美丽、
孤独:
冰雪结构的阿尔卑斯山中,
有一座死亡峡谷。
死亡峡谷,
一座冰雕的棺木。
峡谷中的雪犬巴利,
世世代代的雪山家族。
巍峨的遗传基因:
涵盖观念,
涵盖素质,
涵盖气度。
站定像猎豹,
奔跑是斑斓瀑布。
心灵之窗像是蓝色多瑙河,
让石头都心醉地伸出耳朵,
搜索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演出。
脊背像草坪,
这片奥地利的草坪上,
有《敕勒川》意境起伏。
不是警察,
念碑 不是律师,
不是大夫:
巴利却拯救过四十一个人的性命。
四十一回阴晴圆缺,
四十一回悲欢离合。
四十一面石壁上,
四十一份无字的遗书。
第一个是孩子,
一个五岁小姑娘,
睡着是猫,
醒来是松鼠。
本应亲近键盘的十指却亲近泥土,
塑朵鲜花,
塑匹动物,
塑一粒圆点粘在太阳上,
作为苍天的泪珠。
太阳没哭,
雕塑家却哭泣起来:
她失群了,
行于黑色的死亡峡谷。
五岁的求助,
五岁的无助,
年幼的眼泪祈求年长的泥土。
塑一片大森林,
塑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里,
点亮一支召唤生命的红蜡烛……
巴利背起孩子:
走向真实的大森林,
走向真实的小木屋,
走向真实的红蜡烛。
草坪一般的脊背上俯伏着一个五岁的米开朗
基罗,
米开朗基罗开启了《天堂之门》,
让《大卫》抬起忧郁的头颅。
第二个是滑雪者,
第三个是旅行家,
第四个是老樵夫。
第五、第六是少男少女,
一个来自撒哈拉沙漠,
一个来自好望角滩涂。
他们走不动,
他们不走了。
北非和南美相依为命,
看雪片如纸钱绝望飘舞。
雪犬扑向他们煞似一尊雪豹,
威逼他们起立,
威逼他们向前,
威逼他们搀扶着和命运一掷孤注。
还是那座森林,
还是那座木屋。
他们在烛光中相爱了,
光明像上帝,
巴利像神父,
屋之一隅,
闪动着蓝色祝福……
第四十一个,
上帝认得出,
魔鬼也认得出:
斜过面颊的刀伤是象形文字,
记载着凯旋门也记载着滑铁卢;
火烧三次,
水淹三次。
他和他的军刀一道,
仆倒在死亡峡谷。
时间除却面罩:
一分钟是怜悯,
五分钟是祈祷,
十分钟是坟墓。
来了雪犬巴利:
依偎着士兵,
拥抱着士兵,
温暖着士兵。
面颊紧贴着士兵的刀伤,
结构成一尊应该命名为《生命》雕塑。
士兵苏醒了;
他惊奇!
他骇异!
他恐怖!
他把巴利当作一匹猛兽,
并抽刀刺向猛兽之胸腹。
职业的准确,
职业的凶狠,
职业的突兀。
在血泊中倒下,
在血泊中站起:
不后悔,
不怨恨,
不报复。
鲜血诀别军刀,
巴利带领士兵戮力挣扎趔趄上路。
血滴抛洒峡谷,
像星星,
像火焰,
像花簇。
死引导着生,
走向大森林,
走向小木屋,
走向那一支召唤生命的红蜡烛。
流尽最后一滴血巴利死去,
它死在小木屋前,
距离门坎只差一步。
死去,
但没有倒下,
仿佛还有末尽的责任和义务。
大山流血不流泪,
蜡烛却哭。
森林全体肃立,
一张叶片托着一颗泪珠。
获救,
但疯癫了。
面对巴利的眼睛第四十一惶竦惊呼:
湖——!
湖——!
湖一一!
从此一切蓝色都拒绝了他,
连同天空,
连同海洋,
连同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演出。
用阿尔卑斯山的石头锻打阿尔卑斯山的
记忆,
在巴黎,
一位雕塑家举起锤和斧。
春雨一度,
秋风一度。
锤锤凿凿像是为自己制作石棺,
老人一一敲白她满头的悲凉和苦楚。
四十一个人在她的手下首尾相衔盘旋而
长春藤一般缠绕成一尊生命之柱。
超越时空巍立柱头的是雪犬巴利:
头回转着,
眼眯缝着,
耳竖直着。
像在倾听,
像在瞩望,
像在等待:
灵魂等待灵魂,
在巍巍天国那蓝色的门口……
作品完成,
雕塑家抱定石柱失声恸哭。
这样的悲伤一生只有两次:
第一次五岁,
在死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