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镜子博物馆

作者:木 朵




  在往日的作品中找寻一首诗时,我发现它是一件苦差事。我写了许多,准确地说,是在一间博物馆里不断摆放出各种镜子,从中照出自己的原形。我很多次相信一次登山中的占卜:我的前世是一条鱼。也许是积德,此生便投胎做人。我似乎依旧保存着鱼的灵动和飘逸,在我反复写作的过程中。“镜子”用来作为一个隐喻很方便,它既能把古老招待好,又能照耀着鲜嫩。1990年代,我是一个闭门造车者,这个世界与我的关系,就是“南方”与我的关系。我假设着诗中始终存在某些氤氲,它们督促我不懈怠地写下去。这造就了我在技艺上的熟练,和对内心世界的次次瞄准。
  2000年代仍然在进行中,在最初的四年里,我像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幸运儿,坠入或误闯某个峡谷,吃到了一颗果子或者修炼数十年的毒蛇的精华,或在摇曳的火把里,我瞅见了石壁上的拳谱。当然,凭借足够的耐心和善意,我也会向那座圆寂多年的骨架磕头,一千次响声过后,又打开了一扇暗门。以前是单纯地与“南方”发生联系,现在发觉,这个时代不得了,竟然还有如此繁复的招式和套路。可是,暗门内也好,石壁也好,都是死寂一片。为了不走火入魔,在学习和揣度时时常要保持警惕,既不能过于贪婪,也不能邪门歪路。今天是这种拳术,这个“哑巴师傅”,明天是那种剑法,那本秘笈。更多的时候,“独创性”会像贪婪的蛇吐出柔软而毒辣的舌头,引诱我一边成为武术家,一边成为武学家。我常常以为生逢其时,在最近的十年中,可以成为一名“集大成者”。仿佛2000年代正呼唤,正孕育着这样的诗人。当然,更多的时候,练功之后,我会孤独地坐在峭壁上,思忖着这种修炼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奇遇,没有敏感和勤勉,我或许是一位菜农,住在近郊,冷眼观察市场行情——既然我已经开始修炼了,而且写出了自己的记忆,表达了自己与外界的一种关联,我就信服了这种命运。
  研习拳谱和秘笈多日,不由得跃跃欲试,想回到人群中,小试身手,往大一点说,会是“匡复汉诗”。首先,我发觉和自己的亲戚们简直无法谈论自己的心得,更别说较量。难道自己像猿猴上样藏匿多年的练习,与实在的生活内容无益’这里感觉不适,我就回到山洞里,继续练习。我感觉到快乐,同时我自信:在另外的山洞里也有与我处境相仿的诗人。当我隐居于洞穴时,我剔除了加在诗前面的所有修饰词——诗不要有一个多余的前缀,例如南方诗歌、古诗、口语诗、 1990年代诗歌。有时前缀的存在,会削弱对“诗”主体的判断力,也可能分散注意力。而成为人流中的一员时,我就会重视我与外界的关系,探究自己所从事的写作活动是这世上的一项什么工作。简言之,在山洞里,我练习着每个词语,观察着诗歌内部的形态和变化,有着“就诗论诗”的极大情趣;在山下,我要考虑其他的可能性,要观察诗是否有捷径,是否有里外相通的门窗,这便是对“意义”的打探。毫无疑问,2000年代会成为最清晰的十年,对于新诗传统的省视和归纳会像石壁上的拳谱一样姿态明确:莫非真正到了下断论的时候?
  诗的“可能性”依旧是努力的方向,1990年代不已告诫过我吗?没有哪一块镜子更有光泽,更有代表性,在它自身范畴内的头绪尚未理清之前。2000年代依旧坚持少数行之有效的真理,比如其中一条:大浪淘沙。在国家经济腾飞的十年中,诗人还要学习腾飞的本领。一个山洞不够,那就找寻另外的山洞。很显然,这样的找寻比找一块奖章更困难,它是与祖先的一次次试探性的联系,是像搜索化石一样的细致工作。也许,写作会成为一项逐步成熟的工作,这种成熟不是体现在规范和法则的建设上,而是在诗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上。诗人的腾飞有时是下坠,是沉淀,是不奔走不相告。诗是怎么一回事,在以后的逐年中,还要继续阐发,它因为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谜底而生机勃勃。对“可能性”的理解,是一项打开僵局般的智力劳作,它首先要求诗人对已然世界作出明晰的判断,哪些要素已经被牢牢把握,哪些属于过去的“可能性”,并且在诗的一次次实践中得到了应验。头脑清醒似乎是发展的第一要务。当然,在谈论“可能性”时,也会谈到“多样性”、“不可能性”和“复杂性”等等。
  2000年代不但要解决好类似于“公案”的过去的一系列争执所代表的“历史意义”,还要适时总结当下的实践活动,批评家的人数与质量要在相当的一个水平上。每次从山洞里走出一位高人,演绎一番,又销声匿迹了,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这种考虑是否扩大了对诗的关注边界呢,诗与诗学是彼此量度的吗,
  而从写作的策略上看,“反其道而行之”已经不是具备独创性的办法,甚至许多次“反”,已经完成了相应的任务。正如你掉入”了一个峡谷,依凭它,你得到了一种血脉上的延续,但是轮到你创造的时候,你眼前已经没有现咸的道路。“集大成”也许是一种策略,但只属于极有天赋的少数人的工作,“反其道”不但在思维路径上,而且在实践中,都已古色古香,一点也不好玩了。或许,办法之一在于寻找岔道口,有一条道路像湿淋淋的枝条伸展过去:前途不可估量,另外,诗歌不是单独洋溢春光的“家伙”,还有其他文体可以得到借鉴,形式和体裁上的创新仍然是令人激动的向往。
  面对假象或表象所遮蔽的世界,诗人的洞察力有时比想象力还要重要。好比两个壮士正比赛扳手劲,其中一人面红耳赤,气力贯注于一支胳膊上,而另外一人窥见了当时的气氛,并且为一场比赛可能带来的效果作出了明晰的判别。我想此人已经超越了比赛本身,换言之,他给比赛注入了新鲜的元素,给予了更多的命题和关切。准确,不重复,这将成为两条最必要的法则,对于每位心知肚明的诗人而言。
  如果另要加上一条,那就是诚恳的阅读。阅读的必要性首先在于避免犯某位诗人已经出现过的错。当然,“错”并非是必须拒绝的,它是一种价值取向,你有本事告诉别人这种错竟然有合理之处,那么这就会打开一片天地。我倾慕那种诗人,他将日常事物纳入关怀的视野,并且直接表达在诗句中,或诙谐,或阵痛,或欢快,或淡泊。也许诗人们还会在“返魅”与“祛魅”之间作出选择,这两条小道与另外一些道路交叉,从而繁衍出许多道路。我喜欢那种神秘的诗歌,它们代表着广大的乡野和古老的习俗,揭示出每一天中的幻觉,将触角伸到最幽深的地方,这恰好也是一种忠诚。我也喜欢充满疼痛的诗歌,它们在叙事中完成了对现实性的显示,一点也不闲适,甚至最平凡的一瞥里面,也有一条断尾的蚯蚓。“喜欢”往往就是一种驱使,但由于个人的兴致不同,某些激动人心的作品,某种风格的锤炼,需要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去完成。对别的诗人的指望,也许正好是2000年代的显著特征,这不但是一种乐观,而且是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