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文艺创作与文艺工作

作者:痖 弦




  我常常觉得艺术家(此一词是广义的,意即文艺作家)在性格上有两种“有趣”的类型,让人印象深刻,有时候,这些艺术家特殊的性格所衍生的故事或带动的风潮,甚至成为他们在文坛的独家标记。这两种艺术家,颇不容易细分,姑且以非理性与理性来区别。
  以非理性的艺术家来说,我们就很难用常情常理来衡量。譬如有些文人,除了写作,其他的事情如社会责任、家庭生活都与他无关;反倒是社会必须对他另眼看待,给他最大的容忍。还有些文人的行径,则教人不敢恭维,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就是个例子。传说福克纳家里挂着个大电灯泡,一收到信就先映在灯泡下看看是什么,如果是支票,无论谁寄来的,都拿去用;否则连拆也不拆就丢了,文艺青年热情的来信自然就更不理会;而初学者向他求教,绝对拒之于千里之外,飨他闭门羹。
  本来,作家为了保持心灵的宁静与孤独感,保卫他的时间不受侵害,或是为了感觉人生的本然,而不受各种社会规范的制约,原是无可厚非;但是到达前述的无理程度,也近乎荒谬。这类型艺术家,如果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来回馈社会,我们赞美感动之余,对他的奇形怪状自然另有谅解与诠释。然而,从事创作的人何其多,能有几人是震撼人心的伟大艺术家?
  相反的,是一些理性的艺术家,不但创造独特的艺术,也牺牲奉献、善尽社会责任:或是舍弃宝贵的创作时间来从事教育工作、培养新人;或是献身文学艺术运动、播种垦殖。五四以来,第一位典型人物是胡适,近三十年来则有俞大纲。当年俞先生的办公室,每天座无虚席,全是来访的年轻人,俞先生和他们谈诗论文,从不厌倦,遇到特别值得栽培的,更是提拔呵护,尽心尽力,新一代如史惟亮、楚戈、林怀民、郭小庄都是从他的门下成长的。
  对于这两种艺术家,我比较心仪后者。当然,从纯粹文学艺术的立场来看,作品才是惟一的标准,但就整体的意义来观察,我更欣赏后者。以诗人为例,我就觉得应该先做好“人”,才能做好“诗人”,因为诗是人格的呈现,是人类良心的代言人,也是人类灵魂最崇高的象征。特别是中国,自古以来对诗人的要求,就是人格与风格的统一;如果人格与风格分裂、甚至背道而驰,总是美中不足。因此,对第一种艺术家,只要亲近作品就可以了;至于第二种艺术家,除了欣赏作品,更重要的是亲炙他的人,从言谈、风采中体会更多的精神美质。所谓如沐春风,只有面对本人才可能产生这种境界;而当人的魅力与作品的魅力交相融汇、印证时,那真是读者作者之间最美妙的经验了。
  我的朋友张默,自然不是胡适或俞大纲,我也并不想拿历史名人来为好友建立文学服务的理论;但是,每当我想到张默,就禁不住产生上述的联想。的确,在张默的写作历程中,他不仅是优秀的创作者,也是诗运的推动者、诗刊的创办人、文学刊物的编辑人和文艺教育家。
  1954年,我有幸和张默及洛夫创办《创世纪》同仁诗刊,迄今已五十年,半世纪的惨淡经营,我们的诗刊已成为文学界的奇迹,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多少官办、民营的刊物倒下去了,只有这支没有薪饷的部队,屹立不摇。白先勇称赞《创世纪》是有九条命的长命猫,永远不会死,这句话不是虚誉。《创世纪》为什么能支持这么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张默。
  《创世纪》同仁给张默取个外号叫“诗坛的火车头”,的确,他是浑身带电的人物,创作之外,他也是个热心的文艺工作者,办诗社、拟宣言、发通知、找会场、办伙食,样样都来;扫地、抹桌子是他的事,当主席、坐上席让给别人。文艺运动虽然不等于创作,但却可以刺激创作;在台湾,一向没有文艺行政人才,只好作者自己来,为了这些琐事,不知道占去张默多少写作的时间。五十年如一日,他的全部精神投注在《创世纪》诗刊的编辑工作上,他写信、打电话之勤,是朋辈中少有的,而许多年轻人就在他的鼓励、培养下,成长为今天文坛上的重要作家
  因此,我觉得张默的重要,除了诗的创作外,还有他为诗坛所做的工作;创作与工作就像车的双轮、鸟的双翼,是张默文学世界的两大范畴。在目前这个工商业社会里,人人都要保卫自己有限的一点时间。人与人之间都竖着铁丝网,像张默这样的热心人,在我们的诗坛上实在不多。从编辑专业的立场来看,张默写的诗,当然是他诗的事业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五十多年来的那一架子的《创世纪》,说它们是张默的另一种作品,谁曰不宜?《创世纪》影响了诗坛和文坛的这段历史,说它是张默的奋斗史的一部分,谁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