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包袱

作者:鲁西西




  包 袱
  
  我刚生下来,就背着“鲁”这个姓氏。
  我背着“鲁”这个姓氏,就像背着一个包袱。
  
  的确,“鲁”是我所有包袱中最沉最重的一个。
  “鲁”不像其它的字,对我可有可无。
  我一生下来,“鲁”就与我发生联系。
  
  “鲁”是我的父亲。
  现在,“鲁”是我自己。
  对于我儿子,“鲁”是他的妈妈。
  
  之后,“鲁”就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了。
  
  印象中有一群
  
  有一群鸭子,或一群小鸡,我曾经很多次写过它们。
  它们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它们是一群小孩,无忧无虑的小孩。
  而我只有一个。
  在我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我就幻想从我身体里走出来一群。
  但最终只走出来了这一个:一个男生。
  我身体内没有走出来的女生就顺便活在我身体里了。
  比方,当我难过伤心的时候,就好像有一群女生在那儿哭呢。
  不过现在,我哭得越来越少了,说明那一群女生长大了。
  真没想到在我身体内也会有很多男生:当我攀越一座、或几座高山的时候,一定不是我一个人在那里攀越,而是一群,是我身体中还没有走出来的男生。
  
  简化字
  
  前些天我碰到一个日本女孩,她从小就学汉语,现在做着与汉语言有关的翻译工作。
  她告诉我,她从小学的是繁体字,现在写的也是繁体字。
  很复杂的繁体字她都会写,并且书法很好。
  她的确书法很好。
  她说,很多简化了的汉字她反而不认识,看大陆出版的书的时候,她只是连猜带蒙。
  我又问,读惯了繁体字再读简化字,给她最初的印象是什么呢?
  她告诉我,突然觉得简化字有太多空白。整本书也有太多空白,轻了许多。
  她说她不喜欢那些多余的空白。
  这也难怪。简化字因求简单,把太多的意思去掉了,就出现了那么多的空白。
  如此独特的汉字因此失去了它的独特魅力。
  大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上小学的时候,国务院对本来已经简化了的现在使用的这种简化字又作了一次简化。我当时十分难过,觉得很多字都是错别字,如“部分”的“部”,就只写成了右边的偏旁“卩”;“观察”的“察”,保留了上面的“宀”,下面的“祭”变成了一个“叉”字;“发展”的“展”,也写成了上面一个“尸”,底下一个“一”字……很多字都这样变了样,或者成了一个偏旁……到一九八六年,这一次的简化就废除了。
  要是不废除,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字写成了什么样子。
  我喜欢看用繁体字写的古代历史,或古诗。
  如果李白、杜甫的诗当时用的是繁体字,而我们后人用简体字来阅读、来分析、来反对,一定扭曲了很多,并且丧失了很多宝贵信息。
  
  荒 漠
  
  我出生在长江沿岸,也生长在长江沿岸,这使我在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缺少过阳光、河流,缺少过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缺少过各种各样的鸟的鸣叫。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它不仅缺少阳光,河流,还缺一切需用的东西:饮用水,粮食,报纸,电话,电视,公共汽车……
  好像只有我的这个身体,以及让这个身体赖以活着的空气。
  甚至连空气也是不够的。
  鸟也看不到一只了。
  这时我特别想念故乡,想念那边的鸟叫。
  那时,天还没亮,鸟就在我的窗前叫起来。
  并且每天在我窗前鸣叫的,都是不一样的鸟。
  到了夜里,就都变成不叫的鸟,栖在房前屋后。
  这里却看不到一只。
  即便不叫的鸟,也没有一只。
  
  形而下
  
  我把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叫形而下,而把这块土地以上的、供我呼吸、供我观看欣赏的、以及属天的那部分,通称为形而上。
  
  白色的狮子
  
  儿子从小对颜色非常敏感。
  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常常靠颜色认路。
  可大多数时候,我对颜色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知道春天是嫩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但是没有感觉。
  对我来说,要记住哪座城市、哪个湖泊、哪位朋友、哪个季节是什么颜色简直难上加难。
  我甚至不记得我所住的这栋大楼的颜色,我家窗帘的颜色,地板的颜色。
  我一个人出门总是迷路,不知道走哪条路,乘哪趟车,好像每条街道,每辆车都一样,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可儿子知道乘哪趟车,走哪条路。
  
  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了另一座城市,住进了一家酒店。
  我带他看了看那座城市的风景,回酒店的时候,我就迷路了。
  已经是夜里八、九点了,出租司机也不知道那个酒店的位置,把我们带着从这里拐到那里,就像没有目标似的。
  可就在一座立交桥下,孩子认出了什么,对出租司机说:还要过两个桥,穿两条小巷,就到了。
  相同的街道、广告牌、人群,相同的噪音向我袭来,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他接着说,这座立交桥是黄色的。
  我根本看不出立交桥是黄色。因为桥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广告牌。
  他还说,还有一座桥是红色的,最后一座是蓝色的。
  他嘴里说个不停,什么巷子是褐色的,通往酒店的那条路是灰白色的。
  还有两个狮子,白色的狮子。他加了一句。
  看到酒店的时候,我的确看到有两个狮子,白色的狮子。从武汉到北京
  从武汉到北京,一路经过了信阳、许昌、郑州、邯郸、石家庄……。
  经过信阳时,我睡着了。
  之后经过许昌,因为想到许昌没有朋友,就又睡了。
  经过郑州时,我认真地坐起来,从窗户往外看,我想看到那位曾经和我一起吃、一起住的小姑娘。
  马上就到了邯郸,虽然是半夜,我仍然借着稀疏的灯光认真看,生怕我十年前的老朋友就等在窗外 我从来没有去过邯郸,只因有“邯郸学步”这个词,我印象中的这座城市就生动起来。
  开往石家庄的路上,我实在支撑不住,就又睡着了,虽然我很想看看石家庄,看看生活在那里的另一些朋友。
  到北京了,到了我决心生活下去的地方了。
  我必须睁开眼睛,因为这里不仅有太多我认识的地,我认识的人,还有更多我所不认识的地,我所不认识的人。
  
  哭 泣
  
  我常常想起婴儿的哭泣,他是那样地无拘无束。
  他大张着嘴,伸出略带弯曲的大小腿,赤着的脚伸向空中。
  他伸出他的双手,露出牙齿——如果他有牙齿的话。
  他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哭泣的样子。
  所以,他会不顾一切地哭,不顾一切地发出哭的声音。
  他哭得非常放松,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一个运动员在跑步。
  他的十个手指,左手和右手,非常协调地,上下左右摆动着。
  他的十个手指在空中挥舞。
  
  我试着像婴儿一样,饿了、累了、激动了,甚至悲伤了,无拘无束地大哭。但我发现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脚,全被一个叫“成人”的东西捆绑着……
  
  大学生活
  
  很多时候我都是被周围的大学生吵醒的。
  他们有的在石子路上,一群一群地争论着什么;
  有的在洗澡间,冲大水澡的时候扯起喉咙唱歌;
  有的站在走廊上,用笛子的大声来吸引近处与远处的人。
  他们把我吵醒后,我就只好静下来,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哪个表达得好,或者听他们唱歌;我最喜欢的是,静静地听他们吹笛子。
  
  有一次,我被吵醒后,就坐了起来,起身来到了阳台。透过阳台的窗户玻璃,我看见,不远的楼顶上亮着十分耀眼的灯,一群女生正在灯下的楼顶上跳舞。
  被她们吵醒后,我就成了一个观众。
  成了一个暗地里的观众。
  我继续站在我家阳台,欣赏她们。
  我觉得她们都很好看,使我醒得没有怨言。
  
  笑声回荡
  
  儿子特别喜欢看书。
  常常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大笑。
  
  有时我正在睡午觉,听见他斜靠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看,一边大笑——他试着想忍住,但是不能。
  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在走廊上一边看,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有时我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儿子的笑声从他的房间出发,迅速穿过他房间狭小的门缝,拐一道弯,再穿过客厅,再拐弯,最后,就从我书房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有时他睡着了,我看见他在梦中笑啊笑的……
  有时他竟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