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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诗选

作者:张曙光




  前不久刚刚在波兰去世的米沃什,是波兰裔美籍诗人、翻译家和评论家。他1911年出生于当时属于波兰的维尔诺(今立陶宛维尔纽斯),父亲是土木工程师。米沃什在维尔诺完成了学业,并开始诗歌创作。21岁时他成为社会主义者,并加入了灾祸派诗人团体。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米沃什加入了抵抗组织,并出版了《独立之歌》。战后他先后在波兰驻华盛顿和巴黎的使馆工作,后自我放逐。1960年从法国移居美国,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米沃什目睹了战争和大屠杀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巨大痛苦,强调诗歌的介入性。他把波兰的诗歌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手法很好地结合起来,对时间和历史进入了深入的思考,并始终关注着人生和人类的命运。他的诗感情真挚,富于哲理,并带有某种超现实主义色彩。1980年,他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是:“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
  在米沃什的诗中,始终若隐若现地展现着一个主题,即时间和拯救。这就使他的诗作具有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时间的主题在很多作家那里程度不同地存在着,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展示得那样充分,深入,那样复杂多变而充满矛盾。米沃什的风格朴素而强烈。他并不过分追求形式和外在的诗意,但他的诗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常常使用散文化的句子,没有更多的修饰,显得自然流畅,有时甚至显得直率。他也写过一些清新优美的抒情诗,表现出他对生命的肯定。下面的几首诗是我在《切·米沃什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后新译的,分写于不同时期,其中《美丽的时光》是他《诗论》中的一章,在诗中,诗人回顾了他早年生活,这些与他后来的写作有很大关系。《傍晚》、《住所》和《共享》译自他1991年出版的诗集《外省》,从中我们可以领略他晚年的诗风。
  
  二十世纪中叶的肖像
  
  隐藏在他兄弟般致意的微笑后面,
  他轻视报纸的读者,权力辩证法的牺牲品
  说着:“民主,”眨一下眼。
  痛恨人类生理上的快乐,
  充满那些同样吃、喝、性交
  但在瞬间被割断脖子的人们的回忆。
  提议以跳舞和游乐会来解除公众的愤怒。
  
  喊着:“变化!”和“艺术!”可其实是指马戏表演。
  
  完全疲惫了。
  在睡梦或麻木中喃喃说:“上帝,哦上帝!”
  把自己比做一个弥特拉崇拜同基督崇拜混杂的罗马人。
  仍然信守古老的迷信,有时相信自己被魔鬼控制。
  攻击过去,但害怕,一旦毁了它,
  他将没有什么可以把头枕在上面。
  最喜欢玩牌,或象棋,不流露自己的意图最好。
  
  一只手放在马克思的著作上,他私下读着《圣经》。
  他嘲弄的目光望着离开教堂的队伍。
  他的背景:一座废墟上的马肉色的城市。
  在他的手中:一件叛乱中被杀的“法西斯”男孩的纪念品。
  
  一个民族
  
  世上最纯粹的民族,当它被一道电光断定,
  但在每天的罗网中自私而狡猾。
  
  无情地对待它的寡妇和孤儿,无情地对待它的老人,
  从一个孩子的手中偷取一块面包皮。
  
  准备着以他们的生命换取上天对他们对头的愤怒,
  用孤儿和女人的尖叫重创他们的敌人。
  
  把权力交给有着黄金商眼光的人,
  提拔有着妓院老板良知的人。
  
  它最好的儿子不为人知,
  他们只露面一次,死在路障上。
  
  人们苦涩的泪水从中间截断一首歌,
  当歌声停息,嘈杂的声音讲着笑话。
  
  一个影子立在角落,指向他的心,
  外面一只狗向着看不见的行星咆哮。
  
  伟大的民族,无敌的民族,冷嘲的民族。
  他们懂得怎样辨别真理却保持着沉默。
  
  他出现在市场上,说着俏皮话,
  他们经营从废墟上偷来的门把手。
  
  一个戴着皱巴巴帽子的民族,带着全部所有,
  他们向西向南寻找着生存的地方。
  
  没有城市,没有界石,没有绘画或雕像,
  只有从嘴到嘴的流传的词
  和诗人的预言。
  
  那个民族中的一个,站在他儿子的摇篮旁,
  重复着希望的词句,直到现在,徒劳地。
  
  美丽的时光
  
  出租车夫在圣马利亚城堡旁打瞌睡。
  
  克拉克夫小得像只彩蛋
  刚刚从东方的染罐中取出。
  戴黑帽子的诗人们在街上闲逛。
  现在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的手一度是真实的。
  还有他们在桌上闪亮的袖扣。
  侍者取来架子上的报纸和咖啡,
  然后像他们一样没有名字地消失。
  缪斯,拉结们披着拖曳的披肩,
  会润湿嘴唇,当别着她们的织物,
  用一只正和她们为女儿的骨灰放在一起
  或在陈列窗中的别针,接着是没有声音的
  贝壳
  和一枝玻璃百合。新艺术的天使
  在他们父母黑暗的厕所中
  沉思着性和灵魂间的环节,
  为偏头疼和沮丧去维也纳
  (弗洛伊德大夫,我听说,也是来自加里西来),
  安·希拉格正长出长长的头发。
  轻骑兵短上衣在胸前被装饰着。
  关于皇帝的消息传到了山村:
  有人在山谷看见他马车。
  
  这里有我们的开始。否认是徒劳的。
  回想遥远的黄金时代是徒劳的。
  当然我们该接受和得到自己的
  抹油的小胡子,卷边的投球手帽,
  还有叮当响着的合金表链。
  
  它是我们的,工人的歌,在磨坊镇
  黑得像粗布一样的啤酒杯,
  在清早划着的火柴,和带来财富
  和发展的十二小时的劳动。
  
  哀歌,欧洲,等待着一张船票。
  在十二月傍晚的鹿特丹港
  停着一只满是移民的沉默的船。
  以斯洛文尼亚或波兰的农民的土语,
  连祷般的合唱从下面的甲板向着
  
  挂满雪杉树般的冰冷的桅杆升起。
  被手枪撞击的自动钢琴高声弹奏,
  大厅里的四对舞驱使着狂热的舞伴
  她,红发,胖,断了吊袜带,
  穿着绒毛的拖鞋,大腿伸在
  王座上,秘密地,她等着
  撒尔弗散和避孕套的旅行推销员。
  
  这里有我们的开始。一架放映机:
  马克斯·林达牵着一头牛倒下。
  外面咖啡馆的灯光透过叶子闪亮。
  一个女子管弦乐队吹奏着长号。
  
  直到从手上,从宝石指环,淡紫色的胸衣,
  从雪茄烟灰,它全部伸展,蜿蜒
  穿过森林,低地,高山,平原——
  那个命令“前进!”,“前进!”,“前进!”
  
  那些是我们的心,和生石灰洒在
  被火焰卷过的空荡荡的原野。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突然结束,
  一架自动钢琴弹奏———进步和财富。
  我们的风尚,说来不快,在那里产生。
  
  傍 晚
  
  一瞬间低而洁白的云在升起的月亮前,
  完美地固定在海岸线上。
  带着灰边的半透明的杏黄色
  变暗,变小,融入灰色的朱红中。
  
  谁在看这些?一个怀疑他存在的人。
  他沿着海滩大步走着,想活在回忆中
  但是没有用。他难以挽回,像云。
  肺,肝,生殖器,不是我,不是我的。
  
  面具,翅膀、半高统靴,和我一起
  改变我,带我到一座俗丽的舞台
  因此片刻间我相信我是!
  
  哦,赞美诗,哦,翻案诗,吟诵诗,
  用我的嘴唇唱出,你停止而我毁灭!
  
  就这样他缓缓沉入夜晚
  奥基尼克。不再占据这里
  在太阳和月亮升起的时候。
  
  住 所
  
  坟墓间的草剧烈地发绿。
  从陡峭的山坡一片景色在海湾上,
  在岛和下面的城市上。日落
  变得耀眼,缓缓减弱。在薄暮中
  光使动物欢跃。一头母鹿和一只小鹿
  在这里,一如每个傍晚,吃着花
  这些花是人们为心爱的死者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