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读诗小札

作者:黄毓璜




  年轻时迷恋过诗人和诗,及于中年,便有所疏离,到得近二十多年来,日趋老境了,竟然差不多不再读诗。我知道,这除了说明诗人曾经显赫过、诗曾经伟大过之外,也昭示了自身的一种堕落:旧日的审美情趣跟后来诗坛的低迷,确实已经达成一种契约——我们跟时代共谋,一起放逐了诗。
  没有诗的文坛是可悲的,而在诗的呼唤和畅想中,动用“回到”什么、“走向”什么,则是可笑的。在我的偏见里历来相当决绝地认定:那些“规约”的企图、“形式”的设计,不过是比诗人更其“浪漫”的乱弹。就通常情况比较而言,诗人,不能不更是严格意义上的心灵守护者和心灵依凭者,你可以对他指望很多,惟独不能指望他跟流动的世界和变动的处境达成什么妥协和通融。人生而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中,与其说是哲人的理悟,不如说是诗人的情殇。诗人多看不得“正寝”者,“诗人之死”成为一种超国界、跨区域的特定景观并相当普遍的现象,大概也包涵了这点因由。
  想到这一点,自然缘自想说说朱广英的诗。广英把她的第一本诗稿送过来要我看看,促成了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比较集中地读了诗。我们完全可以忽略她写诗有年的时间长度,认定其“稚嫩”、“学步”的性质,却忽略不了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种对于诗国的憧憬以及那一份心灵的自我执着。这让人感动。我不是指屈灵均们、莱蒙托夫们至今在她那里“圣殿”似地保留了十分尊崇、几多向往;我是动容于她在云烟过眼中的那种宁泊,那种自守,在一个诗的苦寒季节,她为自己,也为诗,做出了如此冷峻而和煦的告白,比如:
  
  远方的灯睁看淡黄的眼睛
  小河边天很低树很高
  月儿 你为何犹抱琵琶半遮面
  难道你看到树下徘徊的我
  一个深藏很久的秘密被你揭穿
  那么我就邀你来做我的证人
  只要高山下流淌着绵亘不断的溪流
  我就是伴她千年万年的青山
  (《心灵之约》)
  
  在我的印象里,广英是个美丽的女子,是个生活为其提供了足够优裕的幸运儿。然而,她热恋上诗。依我看,对于诗的痴迷,大体注疏了“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普遍性;背向滚滚红尘而“坐对一山青”,大体传导了以“自我实现”为底里的心灵趋鹜和精神渴盼。我很为欣赏这份孤高和执拗,它其实就是一个诗人成其为诗人的自然品格和必备前提。因为这不是别的,就是理想和信念赖以高标的处所,如同集子里《纤夫》的喻象:“……/只要我的恋人是一条还在航行的船/我就会搓一根信念的纤绳嘞进肌骨/匍匐”;还因为它不是别的,就是生命得以激扬的载体并契机,如同她在《秋葡萄》中的感悟:“……/你默默攀援/在西风中成长馓绿的线条划出一条/求索之路/用风霜滋润筋骨伪秋 挂一串生命的音符。”毋庸讳言,从诗与生命的意旨这个角度看这本集子,价值部位显在于那些即兴式的、揽情赋物的短章。《箫声悠悠》里如烟的旧梦,《素心兰》里悄然的绽放,《半坡村落》前的历史恩情,《夜市》中的抗衡意绪,都从心灵跟现实的对接上,牵引出不绝如缕的人生情韵和贮满遐想的生命冀望。这类诗很能拨动心弦,读者不难夹带自身的经历和感悟,从那些精警的句章中,品咂出诸多绚丽而质朴的内涵,为诗人那颗晶莹的诗心而心摇意趋。
  读者大概不会不注意到这本集子里,相当多的诗句乃至相当长的诗章。抒写对象指向了寺观,心迹临近了“禅悟”、“坐望”。作为诗人的真性真情,固然让人容易联想起学问家的关于“是真诗人必有僧侣心,是真僧侣必不失诗人心”一类说法,联想到诗心与佛道之心的彼此映照和内在贯通,从而在抽象的层面上,认同一个诗人不可或缺的超尘抗俗的秉性。问题仅仅在于:对这位年轻女诗人的此类诗作来说,“心高”与“力落”或许恰恰在这里昭示悖论,诗情的力度究竟不能不在托举调大境界时显见出勉为其难;或者不妨说,怀抱了“心”是不够的,还必得经由“诗”。设若“本来”的铺叙遮蔽了灵光的灿然释放,远哉遥遥的“神往”取代了内在体感和深度“抵达”,那“接通”的经营性和“进入”的浮泛感就不免显山露水。不必过甚其辞,论定诗人在这里怠慢了诗的法则,但至少可以说,此类作品中诗人的“诗情”确实受到了“恩情”的罩控,“思”大过了“诗”,压抑了“诗”。
  在我的认知方位和价值尺度上,宗教跟诗的可谓紧邻,其要不独于共同去彼岸悟过,更在于一起回此岸行走。正是在这“走”法上,诗的物质得以彰明——诗永远是此岸与彼岸之间的风景。从本质上讲,诗拒绝“玄思”也拒绝“实证”。那“行走”的独特姿式、“行走”的独树标识、“行走”的独辟蹊径,才是它的发祥和归宿之地,才是诗人形成自我的必要选择和必然途程。门外之见,姑妄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