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看  见(组诗)

作者:荣 荣




  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
  
  
  多么和气的阳光!随处是
  撒野的鸟 自言自语的树
  连一块石头也渴望膨胀
  
  她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比世俗的生活更低
  低到不再抽绿 开花
  低到尘土里 一只跑动的
  蚂蚁 追赶着她的温饱
  
  手里的布也许是她旧日的纺织
  她擦拭掉的灰尘堆积起来
  可以把春天掩埋好几次
  丈夫的手与爱情一样遥远
  未来如同疾病 让人心惊肉跳
  日子的压缩饼干 她还在费力挤压
  必不可少的热量 可有可无的营养
  
  钟点工张喜瓶在又一个春天里
  快速地移动着 一只茫然的蚂蚁
  楼越爬越高 车越来越挤
  搀扶的病人越来越
  时间被她越赶越紧
  七八十年代的衣着
  五六十年代的劳作
  三四十年代的脸
  而她拉下
  
  有关邻居老木的一首诗
  
  他把魁伟和敏捷一点一滴丢在
  岁月里 就像那些希望
  他一生都在诅咒命运并承受着
  刚刚皈依佛门 祈愿往生极乐
  
  五十九年了 时间总显得弛缓
  像他一样小心翼翼
  似乎一成不变 直到最近
  他突然消瘦 乏力 晕眩
  那么快 一阵风似的
  
  他丢开布满阴影的肺
  丢开他的烟 他的行走
  丢开他的想 他的贫穷
  丢开各种针剂药丸和
  那些情感(成分总是可疑)
  
  丢开痛 灵魂里最后的灰暗!
  他空洞的注视像两管锈蚀的枪筒
  架在被摧毁的意识上
  
  没有什么可再丢的了
  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 他轻盈无比
  慢慢将身子弯成一张弓
  他就要将自己射向永生
  
  看见
  
  
  我看见自己在打一场比赛
  来回奔跑
  一次次接发自己的球
  也一次次愉快地失手
  
  没有人替我助攻
  也没有谁站到我的对面
  就像许多回不假思索地转身
  看见我把自己拎在手中
  
  那总是些情绪激扬的梦
  我穿着中性的衣服
  羞于确认自己还是女人
  我不会再被谁带走
  也不会再被谁丢弃
  
  我无法停下来
  我发现幸福就是一只球
  我要独个儿把它玩弄
  
  双人床
  
  整个晚上
  他们一直在那里搭着拼图
  
  起先 他们平躺着
  保持着铁轨的距离
  
  慢慢地 身子移动起来
  先是左边 然后是右边
  我们看到了一双略微参差的筷子
  
  有一会儿 他们胶合在一起
  一架推进中的火箭
  为什么突然熄火?
  
  他们执手而眠的图案
  是一只易碎的瓷瓶
  而当他从背后把她揽拥
  他们成了两条静止的波澜
  
  可总有什么还不妥贴
  左边的人儿翻了翻身
  接着是右边的
  
  后来 他们是两张相背的弓
  被睡眠拉得满满的
  他们想把自己射向哪儿?
  
  这个图形保持得更久些
  直到各自奔波的白天逼近
  
  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一个晚上我都睡不踏实
  做着分离的梦……”
  “唉,我爱你总比爱自己要多些
  
  海景大酒店
  
  这一家新开业的酒店
  持久而浓烈的化学气味
  像一个无可救药的人身上的
  背叛的气味 疾病的气味
  令人窒息的命运的气味
  
  像羞辱的气味
  让我一再后悔进入
  ——那个我从未爱过的人
  站在另一个沙滩
  骨感的手正抓着一把沙子
  他在说夜晚和妻子 话题暴露
  “我习惯了她在上面……”
  一块卵石被谁踢在沙丘里
  硌疼我光裸的脚板
  
  ——而我更习惯于夜深人静
  想起他暗中的女友
  她们的航线更曲折 献身是为了
  索取 却有着更多的内伤
  一种变相的妇女运动
  激越的潮流下 许多焦虑的鱼
  潜伏在每个可能的方向
  而我在羞愧
  为那些怎么也清除不尽的湿的沙粒!
  
  现在我站在酒店的阳台
  海风带着夸张的水分
  敞开的门总显示一些不安分
  ——影射着小心谨慎的生活?
  一些表面的波浪 一种游戏
  “爱情更像是孩子的玩意……”
  天亮时总有些冲动
  与咫尺之遥的大海有关
  我真想成为一句干净的话
  在郑重地说出后
  被多年前一个清爽的早晨带走
  
  一朵云在海面上移动身影
  仿佛天空飘忽着的中心
  那种气味并未淡去 现在它是绳索
  束缚我 我无力对付这首诗
  它也是游荡的 还有它的意义
  我又一次冲向沙滩
  波涛层层叠叠 想把什么埋没?
  伤感的心一度被甩在后面
  又迅速跟上来 像令人不快的记忆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