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中国现代诗歌抒情主体的多重性

作者:段从学




  诗歌的抒情主体、自我身份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在中国古代诗人的观念中,自我和他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区分和对立,一切都处在可以流动转换的整体性世界之中。和西方诗歌相比,中国古典诗歌也就没有“你”“我”之类的人称代词。一句话是谁说的,某种具体的景象是谁看见的,这些对理解西方诗歌来说必须确定的因素,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往往找不到明确的指向。
  但是,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却与西方诗歌一样,开始出现了具有明确所指的人称代词,作品中的情感经验被赋予了具体的个人属性,确定抒情主体的具体身份成了理解和欣赏新诗的必需环节。在复杂多样的现代社会生活面前,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有意识地表现和探索自我意识的复杂性,开始在诗歌中引入不同的抒情主体,运用多种声音来表现复杂的情感经验,使得通常意义上的”你”、“我”之类的人称代词所指代的主体身份变得难以索解,甚至歧义纷呈。解读这些诗歌作品,就需要我们仔细分辨不同抒情主体的声音及其相应的接受者,把一首诗当作一个由多重声音与空间共同组成的复杂整体来把握。为此,我们尝试着从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最基本的认识角度入手,结合具体作品的细读,对中国现代诗歌抒情主体的多重性特征的生成机制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在中国新诗史上,卞之琳是最早有意识在同一首诗中运用不同的声音来抒情,探索自我意识内部的复杂性问题的诗人。他的诗歌之所以不容易被普通读者接受和欣赏,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中的抒情主体身份的多重性。著名批评家李健吾和朱自清,都曾因误读其诗歌作品而与作者有过文字论争,成为文坛佳话。为了便于了解卞之琳诗歌抒情主体的多重性特征,我们不妨从分析他的《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这首短诗开始。诗仅四行: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六月四日(1936年) 单独看,这首诗的每一句都很简单,但作为个整体,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其中关键,就在于诗中的“你”和”我”的身份没有明确的指向,因而也就无法进一步断定每一句话是向谁说的,具体的语境又是什么。
  大概诗人自己也感到单凭作品本身很难说清楚什么,所以特地又写了一篇《鱼化石后记》,亲自出面对自己的作品加以解释。尽管如此,对这首诗的理解仍然歧义纷呈。诗人在《鱼化石》这个题目之下,附加上了一个说明性的小标题:“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表明诗人在这首诗中运用了一个虚拟的他者来表现自我的情感经验。借助于这个虚拟的他者,诗人实际上建构了自己的双重身份:既在诗中表现自我情感经验,又作为他者审视和旁观那个在诗中表现自我的情感经验的“我”。诗人这种在表现自我的同时又审视自我的双重姿态,构成了全诗第一个层次的审美空间,因而也是我们理解和欣赏《鱼化石》的起点。明白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诗人在”后记”中的提示了:”诗中的‘你’就代表石吗?就代表她的他吗?似不仅如此。”
  诗人在审视着诗中的抒情主体“我”,而这个被审视的“我”又作为第二个层次上的抒情主体,与自己的他者”你”构成了另外一重相互关系。初看来,“我”作为主体,正在追求着自己理想的人生,”你”是这种理想的化身。但在这主动的追求中,“我”根据“你”的性状和愿望改变自己,把自我客体化,变成了“你”看到的“我”,”你”愿意接受的“我”。这样一来,作为第二个层次上的主体的“我”,实际上又是一个被自身的他者“你”的审视者的客体。在这种互为主客体的审视中,“我”在主动的追求中从主体变成了“你”的欲望和要求的体现者,成为了“你”的客体。反过来,在第二个层次的“你”“我”关系中,作为”我”的他者,“你”其实也是“我”眼睛里的“你”,“我”把自己改变成“你”的愿望和要求的体现者,实际上不过是首先把自己的欲望转化为他者的欲望,然后再根据这个他者来塑造和改变自己而已。诗人说“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之时,其实已经知道水没有自身形状和线条,只能借助于外物来确立自身的形状。在这个意义上,“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其实就是溶化于“我”自身的线条,按照自身的愿望和要求改变自己。“你真像镜子一样爱我呢”,指的就是“我”和“你”之间的这种同一性关系。但是,原来”我”已经“溶化于水”,解体了,消失了。而在互为主体性关系中,主体之”我”的解体,同时也就是客体之“你”的解体。于是,只有不会再发生变化的鱼化石,凝固了“我”在特定时空中的生命形态,保存了“我”在“你”的怀抱之中的形状,见证了原来那个正在与水相溶的”我”的存在。但凝固而为化石,生命也就中止了,死亡了,保存了“你”和“我”的生命形态的鱼化石,因此而又不是当时的“你”和“我”。“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样,当鱼化石变成鱼化石之际,第二个层次中相互审视,互为主体性的“你”和”我”,又变成了被诗中的说话者审视的对象。这个说话者,可能是”一条鱼”,也可能是“一个女子”。也就是说,在诗中直接出面说话的“我”,同时又在审视着鱼化石中之“我”。
  由此可见,《鱼化石》中总共有三重“我”反观“我”的相对关系。第一重相对关系由诗人与诗中的抒情主体”我”构成,也就是诗人对于“一个女子”,或者“一条鱼”的审视。第二重由作为抒情主体的“我”与鱼化石保存下来的“我”构成。第三重则是由鱼化石中的”我”和”你”构成。在这种“我”与自我的相对关系中,“我”既是主体,又是被“我”审视着的客体,反过来说,则“我”既是被审视的对象,又是审视的主体。诗人的自我,其实就在这种既是自身而又不在自身之中,既保持着连续性而又不断变化和解体的过程之中。“生生之谓易”,我们的生命永远在流动和变化之中,凝固了的鱼化石乃是已经死亡的生命的象征。但死去了的过去之中,往往包含着我们曾经有过的追求和向往,所以我们收藏并观赏鱼化石,收藏和观赏我们生命中已经死亡的部分。“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一语,在无言的喟叹中道尽了我们观赏鱼化石,收藏禾口怀恋往昔的复杂心境。
  《鱼化石》中这种由于时间的流逝和改变而产生的抒情主体之多重性,相对说来比较容易把握。随着时间和岁月的流逝,个人情感和经验发生变化是一种正常的人生经验。时过境迁,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主体因此而有了站在自身之外反观和审视自身的可能。诗人只是借助鱼化石这个特定意象,把不同时间中的主体性空间化,变成一种同时呈现出来的多重感悟与体验罢了。
  中国新诗抒情主体的多重化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利用空间的转换和更替来获得不同的身份,揭示自我意识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穆旦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在他的诗中,自我意识的复杂性往往表现为几个具有独立身份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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