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不死鸟,不死鸟仍然在歌唱

作者:刘 翔




  一个时期以来,抒情诗似乎声名狼藉,它与无节制、乌托邦主义、滥情、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等等相伴相随。诗坛出现了许多口语诗和日常生活叙事诗,这本来是好事,使诗坛更趋于多元化,但一些诗人认为他们的创作可以全面覆盖和替代抒情诗,则就显得过于自大了。不管是所谓“九十年代诗人”还是“民间”的口语诗人,都把诗歌的抒情功能看作是一种诗歌的退化功能,需要从诗歌的身上(像阑尾一样)割除。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见解,它妄断了诗歌史,也没有在多元共生的中国当代诗格局中看到抒情诗所具有的巨大活力。
  首先,从世界诗歌史和世界诗歌现状看,绝大多数的优秀诗歌是抒情诗,直至当代的大多数诗歌大师都是抒情诗人,且不说古典诗人们,也不说如波德莱尔、兰波、里尔克、瓦雷里、叶芝等一代现代主义经典大师,也不说诸如抒情诗人占绝大多数的获诺贝尔奖诗人(诸如佩斯、蒙塔莱、塞弗里斯、艾利蒂斯到沃尔科特和辛博尔斯卡),我们只要翻一下最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主要反映最近五十年代世界诗歌实绩的《二十世纪诗歌译丛》,就知道,在世界范围内抒情诗与抒情诗人的具有统治性和压倒性的存在。抒情诗具有直面人的灵魂的巨大感染力,它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感受力,也是诗歌自古以来所天生具有的性格,简单地说,单纯的抒情诗确实有它的弱点,但优秀的抒情诗所具有的感染力不是市井口语诗与为小圈子的知识气候所写的个人叙事断片所能比拟的。可怜可悲的是,我们的诗人突然莫名其妙的为自己在写抒情诗而羞愧起来,他们不管自己是否合适,在扭曲的镜子前涂上临时的知识化妆品,跑步进入所谓“中年写作”,以抛弃抒情作为自己成熟的标志。
  其次,我坚持认为对抒情诗的否定是对当代诗歌史的漠视与不可理喻的傲慢,现在的情况是每个诗歌气候圈子都认为自己站到了历史的制高点上,动不动就自以为是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人达到了汉诗前所未有的高度。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佳作,尽管中国尚没有出现举世公认的诗歌大师,但穆旦在七十年代中后期、昌耀在八十年代初期、海子在八十年代后期的抒情诗创作都是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另外,食指(郭路生)的《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岛的《回答》、顾城的《永别了,墓地》、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柏桦的《表达》、《在清朝》、耿占春的时间的土壤》等都是令人难忘的抒情佳作。其实,我们不能把七八十年代的抒情都看作是集体主义的政治抒情诗,而对诗歌史的考察让我们发现,个人化、个性诗学甚至早已经在七十年代早期的抒情诗中呈现,“白洋淀诗人”中的一些天才人物,比如多多、芒克,尤其是根子(岳重),早已经写出了极具个人化又紧紧抓住时代主题的抒情诗佳作。但这些成就被轻易的否定了,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们至少应该记住这些抒情诗作品:《三月与末日》、《致生活》(根子)、《当人民从千酪上站起》、《手艺》、《无题》、《乌鸦》(多多)、《天空》、《向日葵》(芒克)、《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献给逝去的年岁》(林莽)等等。
  有一个流行的神话是:抒情诗由于感情的渲泄而缺乏坚实,只有增加诗歌的叙事性(直至把诗歌的抒情功能全部放弃)才可以挽救他们认为的当代诗歌的失败。其实,写诗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学识和天分,我们不是把抒情诗人都看作是狂热的妄想症患者:神话制造者和渲泄狂。好的抒情诗人有一种天然的叙事能力,只是他不必写成理论声张自己的这一“发现”。最好的例子是根子的诗,根子,这颗中国诗坛上最夺目的彗星,他的诗只留下了很少的几首,但是,他的诗歌充满理性与感性、狂热与冷酷的交结,抒情与叙事完美地结合起来。《致生活》(1972)是根子的石破天惊之作,这首诗具有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符的冷静。诗人将“我的大脑”与“我的眼睛”对立起来,这是“狗”和“狼”的对话,也是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对话。我认为,这位先知式的诗人的叙事能力决不比所谓”九十年代诗人”差,相反,是更好,因为叙事和抒情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而且深深地、紧紧地抓住了时代的主题。
  再次,我们在当前的诗歌中也看到了抒情诗的复兴和实绩。在杨子、杨键、阿九、庞培、叶舟、沈苇、王寅、梁晓明、南野、周伦佑、森子、桑克、陈超、耿占春、王小妮、蓝蓝、寒烟、杜涯、千叶、汪剑钊、树才、潘维、曾宏、江非、金炜、泉子、晏榕等等都在世纪之交写出了有力量的感人的抒情诗佳作。比如杨子的诗集《灰眼睛》中体现的抒情的高度克制、对都市表情的深入摹写与诗艺的炉火纯青。比如杨键的诗集《暮晚》中体现的关怀和悲悯,他朴素中层现的诗艺。比如王寅的诗歌对时代之痛和个人之痛的尖锐讽喻以及艺术表现上的完美。比如南野诗歌在纯粹的宁静深处涌现的海的波涛,在节制的书桌上突然奔跑起来的黑马,体现了其诗思的梦境深度。比如梁晓明的诗歌《开篇》呈现出了一种诗坛久违的大气与恢宏。比如周伦佑的《刀锋二十首》,是个人对时代厄运的泣血抵抗与反省。比如陈超,他的诗把抒情、思考、现场感结合起来,是一种内心生活的复杂呈现。比如树才和汪剑钊的作品分别扎根在法国抒情诗与俄国抒情诗的气氛中,并加以本土性的转化,开拓了新的路子。比如沈苇、叶舟诗歌对西北的风貌与心灵的拓殖,承继了昌耀诗歌的传统并更迈向综合。比如王小妮,她在二千年的创作中始终保持一种很高的水平,抒情、叙事、沉思都那么自如。比如蓝蓝的诗歌,它使童话具有了更婉转的音调,使“爱”有了最动听的歌喉。再比如寒烟,她也是一位很出色的灵性诗人,她诗歌的热情保持在冷却的火山岩的内部,她的充满张力的诗歌总是处于—种世俗向着圣化前进的痛苦的磨难中……
  抒情诗,一只不死鸟。一只不死鸟,它仍然、仍然在飞翔、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