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布罗茨基诗选

作者:黄灿然




  前言
  
  读布罗茨基诗的经验,就是读诗本身的经验:你读得多了,逐渐感到沉闷,觉得诗和诗人都太没意思了。干点别的,或读小说、评论。可是你在别的事情上浸淫不久,便会感到更沉闷,偶尔翻开一本诗集,精神立即一振,恢复对诗歌的信心。
  另一个类似的读诗经验是,读布罗茨基读多了,在晦涩里浸淫久了,连自己的感觉也晦涩起来了,这时候读读那些简单易懂的诗,真有点像放下思考,看看电视通俗剧一样赏心悦目。可是当你在通俗电视剧似的简易诗行里多呆一阵子,你不知不觉就像变成“沙发马铃薯”。当你偶尔打开布罗茨基,你又是精神一振,赶快离开沙发,并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被通俗的声色烤熟的马铃薯。
  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这跟以生活经验为基础写作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和冲突的,后者在最好的时候,就是原创性爆发,是诗歌的根本。可是原创性何其难得,有一点小经验,哪怕大经验,并不意味着有原创性,甚至可能与原创性背道而驰。只有原,而无创,那是低级散文。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的最高级别者,他表现得最好的时候,其创新和发明直抵原创性——这是他令人精神振奋的核心,其难度之高,岂止是一般原创性诗歌可以匹比的。
  这意味着,无论你是倾向于智力写作和欣赏,或倾向于经验写作和欣赏,即是说,无论你是技巧派或生活派,布罗茨基都可能有与你重叠之处——当然,这要看你是否够得着去重叠。我们尤其不要忘记,布罗茨基本人的生活基础,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实得多。
  他有颇多晦涩之处,一方面是他的风格使然,另一方面是翻译使然。在原文里恰到好处的晦涩(仍能被强烈感觉、但难以解释的晦涩),但译文里可能变成纯晦涩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中国诗人多多的诗被译成外文)。但是即使通过译文(而这里是转译),诗歌一些重要的元素仍能被强烈感受,例如他那被称为“中立”或“中性”的声音和语调;他语言中明显的锐利感和当代性;他那中立的声调中突然的拐弯或转折(主要表现于高度的机智和反讽),例如“幸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你此时此刻/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回忆”、“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在这里,工作比猴子扭伤还少”、“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这类句子除了有精确的想象力之外,本身已超越技巧,直抵生命和艺术的本质——成为一种结晶体。
  读者在读这些译诗的时候,除了留意上述各种元素之外,还得考虑这些诗多多少少具有某种自传性,但布罗茨基是把自传成分抽象化来写的。这些自传成分,主要是他对当年在苏联的生活经验的回忆和反刍,包括坐牢、流放、父母、第一次婚姻,以及他在国外流亡的经验和这些经验与国内经验的对照或交织。例如当我们读到“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时,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以水来说自己的身世,这种淡化(水本身就是一种淡化)除了展现他对技巧的精微掌握之外,也含有他对生命的深刻理解(水也正是深刻的)。而水之没有过去,包含多少沧桑。就他而言,他被强迫流亡还不算什么,但是苏联当局屡次拒绝让他父母出来跟他见面,他是他们至爱的独子,他父母相继逝世,最终不能见儿子一面。双亲的逝世,使他真真正正地没有过去。所以他后来坚决拒绝回国,这是何等正确而又悲痛的决定。诚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家是俄语。不再是俄罗斯……因此,他在别处——这里(指美国)——度过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出于愤怒、出于焦虑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伟大的别处。”
  这些诗,有一小部分是从我多年前在布罗茨基逝世时译的一批诗中挑选的,其他是从我前两年一批新译中挑选的。记得第一批译诗在海外一家刊物发表时,一位非常着迷这些诗的国内女诗人曾问我,她相信布罗茨基已经完美地重现于汉语了,是不是这样?我当时大概是说,差远呢。但我现在想想,实在是有失有得。布罗茨基后来坚持自己译自己的诗(也就是这里转译的),很多英语读者不以为然,因为他的节奏和语言都比较生疏和生癖。但是,至少在生癖的语言方面,这种困难已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变得挺流畅而尖锐,因为现代汉语找不到对等词,找到也不能用,否则会犯译诗大忌。
  ①“沙发马铃薯”是英语中的一种说法,指现代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电视,像一个马铃薯。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次回顾。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花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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