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大水(外一首)

作者:费滢滢




  有年夏天,暴雨如期而至
  那时候我已认识瘦子很久了
  他看着哗哗直响的窗户
  突然说起一场大水
  “那时候雨比现在大多了”,他说话含糊
  让人失去耐心
  “那雨下了好多天
  家里的木床漂着
  房子摇摇欲坠
  看不见田,四周都是水
  老孙坟头那棵柏树只露了顶
  远远瞧着就像他被水呛得爬出土
  土没了,心就慌了
  邻居家的猪羊都随着水到了长江吧
  那时候,我就想着
  以后住上高楼了,就不怕啦
  谁在平?”
  他说着说着,摇着头叹着气
  
  然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
  直到前年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
  我看到楼梯口窄窄的人影
  瘦子提着布袋
  “给你带了点栗子”
  “唉,大过年的,你为了送这等了多久”
  “不久”
  “栗子哪儿没有啊,值得这么麻烦么”
  这布袋曾经装了妈妈的咸鱼,外婆的风鸡,舅舅
  酿的酒
  他乡音难改
  慢慢地强调,老家的栗子
  之后又嘀咕了什么,我没听清
  恭喜发财,事事顺利
  我寒暄着,他转身离开
  步子缓慢,像是走在水里
  遇上了很大的阻力
  
  一年以后,我又想起他
  栗子很甜,我一直想对他说
  那布袋还躺在厨房角落里
  又是夏天
  暴雨很准时
  瘦子,我后悔了,没听完你的叙述
  嘲笑你的口音
  他们告诉我
  你躺在高高的手术台上
  家里人总算遇到一个丰年
  凑了钱让你到上海去做把握更大的脑部手术
  可是,八个血钳都没止住鲜血
  你的力气,就这么不可收拾的流完了
  就像那年,暴雨连续着
  无法停止
  那时候,你在高高的楼里
  四周的白光亮得晃眼
  就像一望无际的水光
  你在高高的楼里
  看不见田
  看不见土
  你害怕么
  
  跑
  
  我和六子玩追人游戏
  在南瓜架间疯跑
  我停下,对着家门口那条灰色大河喘气
  这是冬天,冷风常让我们喉咙发痛,是不是六子?
  他嘲笑我这副蔫样
  于是,我对他说起
  我不中用的心脏
  小学时被老师吼着
  一圈圈绕操场
  我呼吸急促,闭上眼猛冲一阵
  却又精疲力竭地慢下来
  其他人都停下,看我一人表演
  把脸埋在围脖里,不然气流灌进去
  就会把我撕得粉碎
  眼泪被呛住了,六子,跑啊跑
  就穿着这件军绿色棉袄
  妈妈睡前常把它填在我的被头
  还能闻见上面的土味呢
  你记得不,六子
  你把我按在跑道边,往死里打
  我不动不还手,就是死咬着牙不说话
  你走了,留下我一人爬不起来
  对着大大的天,喘得比现在还凶
  它的灰色那么深
  离我那么近
  关于你的回忆都在冬天,六子
  我们像出路被堵死的河
  等着来年五月
  那时候光和影子会不会更活跃一些?
  至少,天会更高些
  不再像冬天里的厚棉被
  你笑什么,六子?
  我们放火烧掉稻草垛
  一切都明亮起来
  那是风的声音啊
  跑累的时候
  它就在我的胸腔里呼呼作响
  伴着总被你甩在身后的懊恼
  草灰粘的满身都是
  它们也落在麦地里
  于是你说,
  那些麦子会长得更好了
  麦子,稻谷,高梁,小米,绿豆
  你说这就是性命啊
  五月终于来了
  你的性命和麦子的波浪一起飘着
  草灰,河泥
  你变成了这些
  成全了早晨新米粥的香味
  五月,水早就活了
  天也高了,到了秋天会更高
  你跃进水里的那一瞬
  是否看到它的倒影
  鱼在水底
  天在水底
  你就躺在它们身下
  你一定被压得难受了
  就像我每次跑都喘不过气来
  我猜是这样
  因为,我咽下的每口米饭里
  都有你闷着声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