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天目湖记(八章)

作者:赵 恺




  天目湖
  
  世上流水并不总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你比如濑水。一条濑水拨开崇山峻岭风尘仆仆逶迤而下,一进溧阳便一咏三叹流连不前了。在溧阳,山、水、人结构成三维的美。骇异于美,澄彻于美,纯净于美,山之间隙便长出眼睛般的湖泊来——苍天都慨然把双目留在世间,人类当何以自珍?
  
  沙河鱼头
  
  净水出净鱼,民间俚语浑若禅佛哲学。天目湖的鱼曾可以棍棒击打。鱼多,就扔鱼头。多扔可惜,久扔可惜,就有人煮。让“沙河鱼头”一跃龙门身价百倍的是朱顺才。狭面长身,善歌唱,嗓音湖水一般清亮。当过兵,炊事兵,转业还作厨师,仿佛前世注定的美食命。一道渔家菜肴,东起上海,西至南京,满江南地请他。请他,他去。去则必带两件:一是沙河水,二是沙河鱼。水必亲备,船一叶,篙一支,撑渔歌一阕显隐于山水之间。慕名而来无论中外,且不乏京畿位尊权重者。于是,天目湖宾馆每每成为江南国宾馆。这座国宾馆,俯伏在天目湖源头之一的沙河鱼背上。
  
  状元阁
  
  在天目湖,插一支铅笔长一首诗。湖畔一座石楼就像是种下一块石头长出来的,这尊石楼,被名作状元阁。名作“阁”实实委屈了“楼”:素石为础,墨石为脊,赭石为冠。远观近睹,皆生动灵秀浑若玉山。湖风过处,素石泠泠,墨石訇訇,赭石袅袅。篙行桨止、酒亏茶盈间,檐口铜铃嘈切错杂如珠玉进溅。石楼三层,一层记古代状元,一层记当代专家,一层记历代学子。一个县竟然拥有6位中科院院士,其中一位火箭专家在西昌航天城工作。为彪炳人才筑楼,或恐国无二家。楼的重量是知识的重量。
  
  菜茶
  
  集劳累与精细于一身的农活大约是莫过于采茶的了。攀沿峰峦、跋涉峡谷每每十数里乃至数千里。及置蛇皮袋于路前,肩竹背篓于身后,枝叶未触,已然是赤泥两腿热汗一身了。采撷芽尖直如采撷性命。躬身、踮足、屏息、凝神,撮两指似鸟雀之喙。捉芽根是轻不得力,重损肌肤,灵感尽在过与不及之间。作为动词,“采茶”的“采”实在是文字的局促无奈。不是折,不是薅,不是掰,它是集进退、刚柔、疾徐、曲直于一身的瞬间艺术,这种艺术,如何是一个“采”字了得?芽尖放进花兜,花兜贴在胸口,避风雨,避光照,更避触摸——茶树之蕊,大山心尖上的肉哦。采撷之后,萎凋,杀青,揉捻,筛选,烘干……得历经整整十一道工序。“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茶叶,绿色之金。烘干就是炒制,是十一道工序中的关键工序。得连夜炒,搁置稍过即会失水,即会发酵,即会前功尽弃。得分次炒,初“毛火”:不紧不慢,不强不弱,以柔韧茅草款软炙灼。十成水份去其七成再上“足火”。“足火”则以硬柴烈焰把一口铁锅爆得叭叭地红。无论“毛火”,无论“足火”,作品之得失成败全在一只手掌上。牢牢团住一把茶叶,撩拨、翻转、揉搓。或指尖,或手心,或手背,稍一不慎就是一个紫瘢。这种紫瘢,终生也褪不掉。
  
  寿眉
  
  横陈掌上似玉簪,落入茶具似松针的,是南山茶。一当沸炀滚水如裂涧惊雷直落壶底时,就激活于润泽、萌发于生动、舒展于热烈,支支软玉翘首水面如尾尾幼鱼。行亦绿,止亦绿,沉浮亦绿。行止沉浮间,岁月般生出茸茸白毛来。因而人们不唤南山茶为南山茶,唤寿眉。是时有暗香自壶壁出。
  
  发蛟
  
  及春发水,雨高山矮,石瘦水肥,江南四百八十寺,寺寺浮在木鱼上。木鱼屏息侧身,俯听流水在大地深处运行。初似丝竹,继似钟磬,三似鼓鼙。丝竹磬鼓后天地噪声。俄倾,如蛟龙闹海,有水柱蓦然破石出。一时间,飞流直上三千尺者,骇惊雷纷纷坠落。
  
  游子吟
  
  崇高之美不宥于时空,简洁得只有六行的《游子吟》,不就是一篇永恒的艺术哲学?这首关于母亲的史诗诞生在濑水河边。自天命始,孟东野在溧阳度过耻于饥寒、老于思念的四年。尊重母爱,珍惜母爱,溧阳把这首母亲之歌刻在玉石上,立在庙堂里。庙倾颓,玉残断,《游子吟》以人心传。沿着濑水寻觅唐诗屐痕,却见到一座陵园。碑曰:为掩护抗日战士,一位母亲牺牲在濑水河边。面对墓碑我以泪洗面:轻慢母爱、玷污母爱、损毁母爱,人类将永作精神游子。
  
  金瓜子
  
  江南人而又壮怀激烈者当首推溧阳。伍子胥乞食于浣纱女子,素昧平生也并不打探,女子把饮水吃食悉数给了陌生人。感激但叮嘱:今日事不足为外人道。走离十余步,浣纱女抱石自溺——伍子胥不知道,溧阳是重信任于生命的。热泪纵横,以血写石:十年之后,千金相报。过十年,伍子胥投三斗三升金瓜子于濑水之中。历年来不乏捞得金瓜子者,捞得却不它用,只是换取香火供于烈女祠堂。三斗三升金瓜子中,有一粒闪烁在县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