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飞行(组诗)

作者:王小妮




  梦见老虎
  
  梦见带着五只虎走
  汹涌的虎纹花斑围绕。
  斑点一直连到天边,青草在四处撒欢儿。
  
  整个梦是动的,整个没有人类挤进来
  我对五只老虎说终于安全了。
  第一次掌管速度
  有尊严的行进不能太快或者太慢。
  
  我发现我连虎都不怕。
  在那种时候什么都不可怕了
  带着五只虎就是带着五个英武少年。
  
  忽然得到了虎的步幅
  本来就比飞还要快。
  飞着飞着,飞成了一大幅皮革
  把天空发青的那张脸全蒙上。
  
  但是,后来我醒了,又看见了一个天
  太阳光在墙上晃着晶亮的虎牙。
  一个胆小的人做了一次胆大妄为的梦。
  
  回家路上
  
  赶一会儿路
  抬头看一下月亮那颗细牙。
  那是土黄色的蚯蚓家族的幼子
  我寄放在天上的忠实的守家奴。
  虎门一下子过去,蛇口也紧跟着过去
  豺狼虎豹稳住夜晚的路基。
  我要跑得再快一点
  我要连夜回家。
  
  已经能够望见了。
  望见金银财宝是一卷纸
  听说最大的财宝一定是搬不动的
  回家就是回到四堵白墙的中间。
  
  屋顶啊屋顶,深夜正把它私藏的彩虹放低
  台灯正准备亮起来。
  我要坐到我那片屋顶下面
  端一杯加冰的水
  然后是长久地发呆。
  
  用一半时间尽量往远走
  另一半时间狂徒一样赶路回家。
  人活着本来就是一场白忙。
  
  上山坡
  
  前年种的火龙果
  去年收获木薯
  现在,年轻的菠萝们还都绿着。
  最小的山上总有甜的东西用劲儿钻出来。
  
  我空着所有所有的手
  我走到高处,终于看见围住了山的事物们。
  湖面罩着不快乐的雾光。
  无数死掉的水手在波浪下面列队
  谁隔着水的盖子
  默默望着我上山坡。
  海拔15米,是人间的制高点。
  我想象住在从古到今的果实身上
  做个酿酒人,早晚进出芦草的作坊。
  傍晚把满坡菠萝晒成了金球。
  我想象这世界上
  有个最小片土地的领主
  有个在最宽敞的藤床上睡午觉的。
  
  远去的飞机
  
  它已经溜到天边。
  那根最小的银簪就要滑丢了
  在消失前的最后时刻我努力追踪到它。
  
  飞行中的人都保持着坐姿
  端着纸杯,像一列列举着圣水的君子。
  假如删掉座椅
  再删掉飞行中的金属
  他们就是向西天漂移远去的一小撮神仙。
  
  假如把人也一笔勾掉
  从今以后的天空将永远明净
  他们将快速坠落,红红绿绿一地的碎鬼。
  面孔钻回化妆盒,钱逃出秘密口袋
  全都摔乱了重来。
  
  我发现胡思乱想不好。
  把那架飞机暂时保留在西天的回收站
  还是让某些人今夜平安吧。
  
  那些人跑到河底工作
  
  那些人一步步走进了河底
  膝盖上闪耀着臭的光。
  他们都在笑
  像一些快乐的机械入浸到润滑油里。
  那条河死了十年
  他们要把一条干枯的尸体弄活
  让人们观赏水的血管。
  
  突然有个做工的扑向河岸
  他的腿在流血
  红色在太阳下面蹦跳。
  他的嘴巴装上了哭嚎的喇叭。
  
  那条河动也不动
  它早都死了,不会有哀痛的表情。
  这时候其它的人还在最低处
  他们还在弯腰
  慢悠悠地挖掘那条河。
  
  臭味又活过来,闷闷地抱紧这座城市
  血自己凝固,人停止了哭嚎。
  受过伤的人抹了抹铜鼎形的脸
  他摆动两只胳膊
  又在下河了。
  我说,劳动着是痛苦的。
  
  飞行的感觉
  
  在天上总是感觉不好。
  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没有说实话。
  
  要贴住舷窗才能入睡。
  要依靠铁,依靠铝,或者依靠钢
  会飞的金属们浑身棱角。
  
  就在飞行的下面
  多么多么五彩的绸缎。
  重叠又重叠
  绸缎啊,绸缎绸缎
  人间并没有发觉
  它自己开着一间最富有的绸布店。
  
  跳下去将柔软无比。
  绣满花朵的绸布,柔软的柜台
  蓝色里有鱼,绿色里有鸟,灰色里有人。
  可惜我不在,我在高处飞。
  
  贴紧舷窗也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在想
  我怎么会自己钻进这个飞行的牢房?
  
  人的痕迹
  
  苹果说它的身上有杀虫剂
  拿着苹果走,就是拿着化学走。
  是苹果说出了真理
  满眼满眼都是毒素的痕迹。
  
  可是
  人们用过的纸杯一只只剩下来
  留口红的是女杯
  盛满了烟灰的就是男杯。
  可是,结了果子的芒果树突然枝条全空了
  水果和香烟味,都还圆团团地在。
  可是,坐在玉石广场上的孩子们
  全部雾一样遣散了。
  
  假如过去被还原
  从白白流掉的时间里把他们同时喊回来
  这世界上将无数无数层叠罗汉
  英雄的肩上靠满了小丑。
  英雄只能倒下得更快
  像芒果扑扑落地。
  
  我已经不再看戏了。
  看得太多,我要退票
  或者,干脆把人的痕迹统统磨光。
  可是,悲剧它不肯落幕。
  从前台到后台,我提着我的座位
  我提着我,来回犹豫。
  
  背煤的人
  
  我穿过桑林,观察那个漆黑的驼子。
  
  他完全不看我
  他浑浊的眼睛正把我灰一样擦掉。
  大地无光的心胸,从那里到四张百元纸钞
  有一条背煤人的秘密捷径。
  
  他就躬着,紧守着捷径走,不偏离。
  从暗到亮,再从亮到暗
  这个被事先装置在煤层里的人。
  黑被他走得更黑
  所以,光才显得更亮。
  他的眼睛受不了大明大暗
  成了一对木珠。
  
  对于背煤的人
  我和我的世界是不存在。
  除非我是钞票
  我手里晃着红的纸张
  我是手掌里不断抖出纸币的魔术师。
  
  这时候,观察就是残忍。
  我已经不常感觉饿,不常感觉冷,不常感觉黑
  不能再做个不知悲悯的人。
  
  窗前的龙眼树
  
  墨绿墨绿地潜伏着。
  把心深藏在所有物体的下面
  把眼睛张得满天都是。
  白天化装成树
  夜里变成狂燥暴虐的一头麒麟。
  下雨的时候流眼泪
  太阳出来立刻得意忘形的家伙。
  
  潜伏了很久的密探
  我整天猜想他的时机在哪一刻。
  
  也许有一天,我要漫不经心地出门
  直接搬到名叫龙眼的这棵树上去
  亲手捉住他的真相。
  现在需要破绽,需要植物的耐心
  和中国诗人的超警觉。
  
  或者,有风暴的日子
  他忽然失控,跑出伪装精良的植物园。
  他会挺不住,他会先眨眼。
  我就这样静等着
  看看有多少只生长独眼的奇异猛兽窜起来。
  我的耐心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