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郭沫若点滴等

作者:黄小初等




  不管从哪方面说,郭沫若都是一个充当文化偶像的不二人选。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有限的一生中与那么多的头衔发生关系:诗人,戏剧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社会活动家,书法家……换作一般人,摊上这许多头衔中的一个,足以幸福上大半辈子了。但我们的郭老显然不是一般人,在郭老多姿多彩的一生中,我们似乎很少看到郭老对自己的成就表露过自得之状,相反,郭老一生都在不断要求进步,力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人。这让喜欢乃至崇拜他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后人因为郭老四九年后的一些作为而对他不无非议,甚至有一些冷嘲热讽之言,但是对于这样一位极具艺术气质的人,纯粹出于理性的苛求有时未免显得迂腐。不管怎么说,郭老是可爱的,他的多情,他的率性,他的多变,都与大多数中国人对知识分子的角色要求格格不入,而郭老本人似乎却十分乐意担任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的另类角色。年轻的时候,他对当时的统治者蒋介石嬉笑怒骂,极尽挖苦之能事,一副狂士派头。到了晚年,他却将腰一弯到底,对毛泽东主席顶礼膜拜,说了不少东方朔式的过头话;他对江青“同志”曾经近乎倾倒地唱了不少赞歌,江青倒台后却很快就恶狠狠地把江青比作“精生白骨”,尽管这个弯将近一百八十度,他也照转不误;他对一个普通的文学少年关爱有加,让人感动,而对自己两个儿子在文革中的离奇死亡却表现出不合常情的冷静;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却莫名其妙地长期担任了中国科学院院长一职。总之,他似乎一直在和别人捉迷藏,你要说他是个硬骨头吧,他偏要软给你看,你想说他是个小人吧,他又大得让你大跌眼镜。如此矛盾,如此不合常理。要是郭老是个幽默大师,我们对他老人家的解读就容易多了,偏偏郭老似乎又是一个不太有幽默感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是那么一本正经而又充满激情,尤其是跟他终生服膺的毛泽东相比,郭老认真得简直都不太像个才子了,这也许正是郭老晚年成为悲剧中人的原因吧。
  郭老写得一手好字,酣畅淋漓,才气纵横,不管懂不懂书法,在郭老的龙飞凤舞面前,很少有人会不甘拜下风、俯首称臣的。郭老一生好游历名山大川,不少地方都留下了郭老的墨宝,因此好多旅游迷都有和“郭体”不期而遇的奇妙经历。这种经历给旅游迷们带来的感受言人人殊,但郭老作为一代书法宗师的地位因之而深入人心则是毋庸置疑的。也有书法业内人士对郭老的书法从专业角度进行了评价,认为郭老的书法法度不够谨严,好呈才子气,看似大气磅礴,实则漏洞百出,我想这样的指责理论上也许是行得通的,但在普通老百姓中能得到多少共鸣则令人怀疑。事实上,非专业人士对郭老书法的喜爱从近几年郭老书法作品在拍卖市场上受到热烈追捧就可略见一斑。字如其人,我想,大多数人在内心是认同郭老的这一手才子字的,要是郭老写一手启功先生那样的字,恐怕反倒成了咄咄怪事。只是,用这一手字来写《百花齐放》或“太快人心事”之类的诗词,在我看来总有那么点暴殄天物。
  鉴于郭老一生的云诡波谲,给郭老的身份下定义也成了一件注定会引起纠纷的难事,但是说郭老是迄今为止字写得最好的中国科学院院长,恐怕不会有人提出异议,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郭老的这一记录还将继续保持下去。
  
  张瑞图
  张予江
  
  张瑞图的字写得很漂亮,跌宕峭拔,硬笔方折,属于既抢眼又经看的那一类,誉之为矫矫不群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张瑞图的字结体紧凑,其盛年时的字更是显得处处用强,笔划间扭结纠缠,绷得很紧,时不时地荡开拖曳一笔,那阵仗也如搏击者迅猛使出的一拳一腿,节奏气韵分明是在擂台上与人相搏、锋芒尽显本应全出的路数,与那种圆柔内敛的太极拳做派是全然不同的。虽不能说一定就字如其人;但这样写字的人心性想来是和写起来淡墨柔翰、力求平淡天真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当然,平淡天真也可以做出来,书法上无论哪种路数说到底都不免“做作”,但这里面的境界趣向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大有差异的。
  既登仕途又颇热衷,要写起字乘都聪明外露的起先的张探花、后来的张相爷(大学士)平日里不计较利害得失是不可能的。计较利害又着眼于大处还是小处的不同,仁人志士是看大,“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方世名”。能这么做,“舍生取义”的虽代不乏人,张瑞图所处的那个时代更是有过轰轰烈烈的一阵子,很出了几个人物。但危急时终究是看小的多,紧要关头先顾身家性命要紧。张瑞图无疑是属于看小的一族,阿附魏忠贤,只求自保,崇祯帝上来,仅令他下岗已算是万幸。就大多数人而言,这么做无可厚非。黑格尔说:生存作为全部目的总和,具有抗拒抽象法的权利。要命的是有的人并不这么看,总以为天下人都该是仁人志士,以致于对被敌方抓去又放回的自己人也要甄别审查,另眼相看,全然不顾他们先前曾出生入死过,令这些战俘遭受敌方与已方的双重虐待。且相对于心灵而言,后一种虐待滋味更不好受。这样说并非也无意为张瑞图辩护,他毕竟不是平头百姓,位居宰辅,职责所在,起码的担当是应该有的,自度担待不起最好就不要坐上去。
  “荣华富贵”;是世俗世界的向往。比起过去,眼下对这上面的追求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到春节,家家户户门前触目可见的红艳艳的春联什九都是这方面的内容。可“贪图富贵”就成了贬义词,不好了。为什么贪图不得,就有点说不清楚了,理由大约是“损人利己,君子不为”等等。要是不损人或是合理、合乎规范的损人又能利已呢?这“富贵”也“贪图”不得? “许多事只能做不能说”,这句话流行的几乎尽人皆说。“能做”至少表明这事“不坏”,不能说又分明意味着“不好”,这“不坏”与“不好”究竟是怎么一种共生状态,其间的微妙关系大约也如洋人学中文,碰到手写的“己已己”三个字,弄到拿个尺去量也搞不清所以的地步了。“所欲”非“所说”,这样活着的人心里脸上肯定都灿烂不起来。予生也晚,不及见张相爷,他老人家也没有相片留下来,但想来脸上是不会灿烂的。张瑞图非豪门世家出身,能青云直上,混到高官厚禄,要他不恋栈的确不容易。“富贵于我如浮云”,“视名利如敞履”,说说简单,真正实行就未必能这般洒脱。搁在今天多半也没几个人能做得到,要是有性命之虞就更不好说了。与张瑞图一朝为官的钱谦益,先前是高风亮节、众人景仰的士林领袖,“东南民望所在”的响当当人物,清军铁骑一到,还不是归降了事。他的如夫人柳如是劝他投水殉节,这会的他却只能摸摸湖水,不知是惊恐还是解嘲地说声“水凉奈何”含糊过去。陶渊明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生性旷达之外,一来是他先前已经有名,二来是相对于自家的名声而言五斗米的官也太小,弄不好还有碍名声扩展,相形之下,取舍就容易多了。
  张瑞图号二水,常言道年华似水,他的一生倒恰如其号,流淌着黑白两条河。不知怎的,说到张瑞图每每总不免想到既聪明字又写得华丽奔放、地位也显赫的一个人——郭沫若。“沫若”,据他夫子自道,是取自家乡的两条河,沫水和若水。这位写过《女神》而后来几十年里尽写些很不堪的口号诗的大才子,其一生行状也一如其名——二水。不过,其生前身后的遭际与张瑞图有上下床之别,要好的多了。
  在容易使人尴尬的环境里,张瑞图的行为非但令他生前尴尬,也在历史里留下了他尴尬的身影。时至今日,明代的人和事已是知者寥寥。崇祯朝短短十七年,宰相(大学士)倒有四十来个,所谓“崇祯四十相”,现在已没什么人能报得出那一堆名字了。张瑞图是崇祯元年致仕还乡的,不知道算不算这“四十相”中的一个。相对于其他那些尴尬的达官显宦,张瑞图不幸写得一手足以流芳百世的字,也就映衬的他那尴尬的身影格外地扎眼,不容易被忘却。张瑞图泉下有知,对此可是自得多于惶愧?也不知在书写会越来越少、甚至会几近绝迹的将来,生活得越来越轻松的人们看到张瑞图的字,还会对那些遥远的专制社会里的人和事想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