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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共潮生

作者:冯亦同




  我青年时代的诗坛偶像中,有沙白先生的名字。他的清新如《水乡行》、奔放如《大江东去》等力作,在诗歌和诗人都交“华盖运”的年代里,就像疾风流云下一支渗透着“母亲的爱”和“自己的血”的“苇笛”(引自沙白诗《苇笛》),以一种质朴、亲切又不同凡响的声音,吸引、感动和温暖过无数年轻的诗心,至今读来都有深长的回味。多年未见人在南通的诗翁了,却有幸在新年里读到他的一组新作,“苇笛”之声又悠悠传来,亲切、健朗如初,令我想起作者所居住的“江海之城”,好像那“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海天明月也乘着扬子春潮,将一个“白发如银”的面影映照在眼前……
  组诗的第一首,也是它的题名诗《八十初度》,写耄耋之年的人生感悟。既无“哲思”宏论,也不作长篇“抒情”,“低调”的诗人只是俯拾起一枚记忆的碎片,向着时光之海“漂水花”似地划出一串诗的涟漪:“活了九十四岁的叶绍钧/墓木已拱/他笔下的稻草人/依然年轻”。叶圣陶先生是现代作家中的长寿者,他坟前的小树都长得很高了,可见岁月之长;而他那篇脍炙人口的童话《稻草人》中善良可爱的主人公稻草人却“依然年轻”,这个醒目的反差自然会让读者去体味“什么才是一个作家的生命之所在?”接下去,“被诱惑过的童年/老相册中瞪着稚气的眼睛/冲我”惊诧了:“他不肯相信/也会成为老头/白发如银”——面对老相册的诗人所慨叹的,既非“逝者如斯”的伤感,也非“白发是人生冠冕”这类豪言;他要让读者领会的恐怕还是时光的力量只能改变“生命的表象”,而对于体现“生命价值”的优秀作品就无能为力了。
  同样的简约、执著与真诚,也表现在《蹒跚》这首以“左一脚,浅/右一脚,深∥左一脚,坎坷/右一脚,泥泞”记录人生行路难的抒怀小令里,复沓、短促的节奏伴随着内蕴丰富的文字,有力地拓宽了诗意的想象空间。当第三小节迈出“左一脚,而立/右一脚,耄耋”的“加速度”后,诗人的笔触直入点题的诗行:“蹒跚的脚步把一生/走成一条蚯蚓爬行的曲线∥走成神女峰身旁/万里长江的一段曲折愁肠”,我们才明白“蹒跚”如此固然有“坎坷”、“泥泞”等种种外因,更重要的还是出于“脚”的主人对身旁“神女峰”的依恋和眷顾,其生命曲线(哪怕是一段“愁肠”)也具有了“万里长江”奔腾不舍的自然和必然……我由此想到旅美华裔诗人非马多年前写过的《醉汉》一诗:“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来”。拿这首流传颇广为人称道的海外游子“乡愁诗”来同沙白先生的《蹒跚》相比,不难看出马诗人(非马姓马)是将眼前的“逼仄”写进了“无垠”,而沙诗人则从人生的“广阔”处写出了“曲折”:境遇不同、主题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但他俩的“愁肠”都来自共同的历史血脉,也息息相关着蓝天下的同一片土地——两位诗人相向而行、“不期而遇”,在我看来也可以说是一种“异曲同工”的唱和:都写出了在大时代风云中挣扎、进取的“真我”。
  组诗中有一首《红——忆明珠画文集〈不肯红的花〉读后》很引我注意,因为我知道沙白先生和同是诗人并有“诗文书画四绝之当代才子”美称的忆明珠先生交谊甚笃,他俩的诗名在读者心目中也紧密相联。忆先生的画文集书名起得有趣,源于他写给夫人蓝桂华的诗句:“你淡泊如水/我便是水边那枝不肯红的花”,沙诗人的“读后感”便从这里起兴:“水边/那枝不肯红的花/红了/红成一朵摇红的灯焰∥轻轻一摇/便是暮色苍茫”,贴切、灵动。于是“我乃想起/欲雪的黄昏/一盅/家乡的老陈酒/一只久已陌生了的/红泥小火炉”——自唐代诗人白居易从那个“晚来天欲雪”的冬日向好友刘十九寄去“能饮一杯无”的诗柬后,这只煮酒的“红泥小火炉”便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友谊”的信号,不过,此刻诗酒相约的老友间还隔着一条长江呢,因此沙诗人这样收尾:“我是一茎/招摇降幡的芦荻/在水一方/探头眺望”,与诗的开头相呼应,同样现成又俏皮,活画出两位文坛宿将和生平知己的豁达个性、睿智又矍铄的神情。
  也许因为在下是扬州人的缘故吧,沙白先生写咱们扬州先贤、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读〈春江花月夜〉致张若虚》深获我心。取材于沙白先生所稔熟的“江尾海头”良辰美景,因此他才吟咏道:“看春天去了又来/看花谢了又开/看月亮缺了又圆/看江流不断,流走唐宋元明清/半部中国历史”——舒缓、宁静的语调在沧桑之叹中陡转成犀利与警峭的嘲讽:“看无数诗篇刚写成便已死去/看无数诗人刚成名便已朽去/看无数等身著作一文不值/看无数‘名著’味同嚼蜡/干瘪的语言如干瘪的木乃伊”——莫怪诗人“以论入诗”和“剑拔弩张”,他是在真与假、美与丑、生与死的缠杂不清中将手中的“兰桨”化成了针砭文坛时弊、捍卫“美的尊严”的戈矛,正应上了那句“爱之深才恨之切”的老话,而这也正是文学和它的创造者们的“生命之所在”啊!有了这样的分野,将“春、江、花、月、夜”谱写成千秋绝唱的张若虚,才真真实实地——
  
  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
  夜夜
  海上明月共潮生
  
  多么准确、鲜明又生动的抒情意象!无独有偶的是沙白先生自己也被喜爱他诗歌的乡亲们写进了激赏的辞句。在去年南通举行的沙白诗歌朗诵会的演出手册上,我读到这样的解说词:“万里长江万古流,大浪淘沙沙更白”——执笔者巧妙地将诗人的大江诗篇和他富有韵味的笔名嵌入其中,以彰显这位江海之子对源远流长、承前启后的中国当代诗歌的贡献。我想借用这两句情深意切的话,来结束这篇点评老诗人近作的文字,也表达我、一个读者与后学对诗国长者的敬意和祝福,想必南通的朋友们也一定会同意的吧。
  (2006年元月19日金陵台城之畔,时值窗外飞雪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