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庞培的诗（九首）
作者：庞 培
庞培，1962年12月生于江苏江阴。著有《低语》、《五种回忆》、《少女像》等。曾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柔刚诗歌年奖”。现居江阴。
扬子江的秋天
秋天是静静的航行
船舱里堆满新米
和农家的仿佛来自上天的炊烟
霜很快降下，像明净的水域
远方在大地的船舷
喃喃低语
有人在浓雾的梦中，抛下缆绳——清晨
日出散发着稻穗清香
这江面该是已逝的稻浪吧；这流水
在江南屋檐下淙淙流响……
收获之后，月亮已经从一弯新月涨成满月
月亮的镰刀形，从射阳、南通
弯向无锡
在我们乡下，扬子江仿佛一个谷仓
秋天沿古运河
到达库房的空地——太湖!
这里的田野被莲藕菱角填塞
这里的黑夜像一个神秘的午后
星空的船体，硕大，宁静
转弯时几乎静止
汽笛长鸣，田野的泥鳅成精
而在闪烁的崇明岛上方，孩子们捉住了露水
灯
为田野点一盏灯
为收割后镰刀的寂静和声音
为静静叹着气的小镇
弥漫在夜色中燃烧的豆秸
灰色的烟。宁静锋利的河岸
摩托车在田埂追赶着夕阳
夜行人仿佛会被露水挡住，被霜刺伤眼睛
为树木点一盏灯
为亡灵点一盏灯
细说万物由来
请秋风再说一遍
说说我们的湿润，我们的由来
用厚厚陈年的往事
纷纷垂落的谷物
霜降之后的田野多么像露水解开空空的襁褓
秋天美得如同张张婴儿的脸皱缩
晨霜过后已不复存在的村庄
秋天还抬着象形的轿子
啊，天子迎冬于北郊!
“赐宰执以下锦”……
祝苍蝇明年再来!
明年再来的一定还是那场庭院初雪
那万物深处的我们的心
我们的初恋
月亮升起
旷野听得见孩子的声音
听得见荒凉大楼深处的暗蓝
乡村暮蔼的口哨声
大道平坦
那水乡高高耸立的杉树林
听得见秋天在田畴深处
黝黑的胸腔打开，次第粼粼
寺院的石阶一层层消失
听得见6点钟
听得见咳嗽——对准前世的乐谱
俯身——
所有人间的灯火，都是一盏盏渔火
清晨
星星的话语飘散进晨曦
如青草的根漫向宁静街区
早晨把半截身子袒露向初冬
你可以把面颊贴近窗外的鸟鸣
这日子像雨，像落叶
带来一股遗忘过后的馥郁
书籍静静地在林中漫步
渴望着雪，渴望雾中一名美少年
往事
我曾在一间阴暗的旧宅
等女友下班回来
我烧了几样拿手的小菜
有她欢喜吃的小鱼、豆芽
我用新鲜的青椒
做呛口的佐料
放好了俩人的碗筷
可是——岁月流逝
周围的夜色抢在了亲爱的人的
脚步前面
在那餐桌另一头
只剩下漫漫长夜
而我的手上还能闻到
砧板上的鱼腥气……
我赶紧别转过脸
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
读赵毅衡译：
《美国现代诗选》
我感到自己参予了无数世代
灿烂的生活，当我把它
轻轻放下，在摇椅舒适的膝盖
一种跋涉者的勇气
使我的房间顿时化作大片旷野
雨从字里行间噼啪泻落
海风吹拂，那些泥土湮埋了的
劳作者板结的心脏——
我闻到了书中雷电的气息
我似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那些
先于这本书的问世
而去的死者……
书籍微小的分量，舐舔着我
沉甸甸，在我亲密无间的手中
恍若一块遥远的大陆
那上面的岩石、荆棘丛，山峦起伏的夕照
遍布我的神经
像一个安恬的吻，把它
幻象般的脸，低俯在我胸前
（哦!沼泽地里的黑奴，哈莱姆的灯火
高利货商，布鲁克林上空的鹰
以及：“飞翔的火炬……”①)
这一刻，我感到我的叹息
先于我的鉴赏力
抵达了它们
注：引自罗宾逊·杰弗斯《晚间退潮》诗句。
江水
动荡不宁的江水啊，你孕育了多少悲欢!
船只的迷离，青春的铁甲板。
夏天在火辣辣的舷窗口
倚靠船员的海魂衫；
多少淤泥般的情欲，沉睡在江底……
入夜时分的汽笛声，追寻一个梦境，
月夜的粼粼波光
在码头幽暗处
弹拨。但是歌声沙哑——一阵阵江风，
略带些柴油机船的苦味，
把比闪电更快一点的生还者希望
交付给陆地——
那里的村庄沼泽，那里的世代耕作，
在两岸灯火处，
吹亮一双母亲的眼睛
一名婴儿湿润的呼吸……
早秋
早晨始于久远的遗忘
一天天，秋风蜷曲的树叶变硬
在一处灵魂寂静者窗前
变换睡梦中的晨曦
空气之杯深埋于
河岸的桑树林
一阵吹过屋檐的风使得早年的旅行
中止，在冥想者无知觉的眼睛……
此刻中午慢慢到来
屋外大面积的晨曦，宛如蝴蝶
翅膀上掉落的花粉
风静下来，在热切爱抚着的恋人脸庞
吸一口气
而在时辰朝阳的陡坡，在距新村阳台
更远的地方（那儿长途公交车持续鸣叫着——）
秋天有一个少年时的邂逅场面，稚拙火热
有初恋的呼吸捂暖的心房
……秋天汗湿的发丝
已显得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