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一个关于中国的隐喻(八章)

作者:黑 陶




  红木
  
  颓败的蕉叶上滑落晚秋之雨。南方的厅堂已经升起暗红烛笼。沉腻、冰凉,并且深隐花纹,那沉重木器的肌理近乎人的肌肤。被岁月烟火熏炙的,曾经美丽的肌肤。红木椅子。靠背的木格间嵌有天然大理石片,波动的云水在石面渺远而又寂然,这是寄寓于此的制作者的细小理想。精致的扶手、坚硬的靠背、微凹的椅面以及由这些部件所构成的空间,在厅堂深处依然晃耀洁净的铜镜里,奇异地形成为一个整体,进而与人建立起一种跟原初完全相反的关系:排斥。它已需要独处并沉醉于自己虚无的世界。斑斓红鳞的黎明,新妇在热汽腾腾的红漆浴盆内濯洗如藕婴孩——这些昔日的音响和温度,现在被颓败蕉叶上持续滑落的晚秋之雨敛尽。但是,木头并没有拆散或锯断,它的内部仍然存留香气,存留,一个家族的秘密香气。
  
  幻稻与火焰
  
  黑色码头上是潮湿而且零碎的灯火。竹篮的把手很高,在黎明前清洌的浓夜微射细腻的光芒。长木椅子前残存菜叶、瘪稻和烂桔皮的凹凸砖地上,新捉的小猪在扭动的麻袋里拼命叫唤。叫声稚嫩、焦躁又带着明显的丝丝恐惧。它们又小又圆的年轻嘴盘,因为恐惧,使劲在磨拱着束缚它们于更深黑暗内的麻袋——有的肯定已经出血。明灭的烟蒂。新鲜而又温热的猪粪气息,讲话,咳嗽,嚼脆响的油条,动物的叫唤,清冽的让人感觉发冷的夜雾……黎明前简陋的乡镇候船室内,捉好小猪的乡人在等待早班的轮船回家。
  更为广大的滨湖地区,农民们此刻仍在继续着他们安静踏实的睡眠。繁忙的秋收结束,那穿州过省,翻越山峦,并和遥远的湖水连成无垠的南方稻火,已经收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疲惫却酣甜的梦里,依然充满了稻,翻涌着的湖浪般的黄金之稻。一束束弯垂的沉甸甸的作物火焰,被他们从大地上抱起(怀抱火焰的人在大地上移动!);雪亮如镜的锋刃里,谦逊结实的稻谷之火,正瀑布似的泻满冬天幽深的仓廪。哦,激烈的梦又是如此平静。
  ……像一颗硕大的黑水晶露珠悬挂在一下子变得空旷的苏南平原的额顶,黑暗黎明越聚越沉。现在,这颗又黑、又沉、又亮的露珠依然没有滑坠,远处公鸡的一声啼叫中,她正忍受着保持最后的、疼痛般的……平衡。
  
  神鱼
  
  农历九月的早晨。在乡下人类的头顶,会看见一条鱼的局部。波纹状有序排列的细缕白云,是她素雪的鳞片;鳞片所着附的,就是蔚蓝、明洁、腴嫩的浩瀚鱼之肉身。东方,沿着熔金烁银燃烧锦绣的部位向前想象,也许是她灿烂高贵的头颅;西边,淡蓝淡白的地方,或者即将接近她健美柔韧的凝脂肚腹……但是,无论是谁,依然无法看清鱼的全身。她在游动。在宇宙清冽的秋晨,鱼,就要游出人类的视线与……生活。
  
  芦花
  
  少年黝黑的身影跃没于舞动的芦花之中,像有力的鱼,钻入起伏雪浪。湖涛散出的声响震动远地的木头窗棂。汹涌芦雪,漫无边际,覆盖了湖水(藏满鱼虾)和延伸的渎上原野(生殖稻谷、萝卜、百合、卷心菜和紫扁豆)。温暖、飒响又波来荡去的秋芦花絮之下,农民的屋顶显得多么渺小而且低矮。人都外出的空旷房子内部,寂静,幽暗,只有天窗射进的一缕秋阳,斜直地打在有空酒瓶的红漆长台一角。空旷的房子,已经散尽盛夏积留的热气。用苇篾编成,曾经渗进体温,现又重新转凉的芦席,连同悬挂一夏的长长芦帘,都已卷起,被重置于堆满杂物的陋阁之上,始终未动位置的,是屋顶木梁与青瓦之间的大张芦扉和围住收获稻麦的芦编栈条(在农民家庭更为幽暗的后屋,狭长的栈条一圈圈围聚成宝塔,饱满的穗粒可以尽情堆泻)。摇曳不止的圆锥状芦花在深秋的室外盛开,由紫而白,像雪,像浪,像纯银涌流的乡间月光,包涵湖河的活命大地,在一年中的这一刻,呈现出她浪漫、轻盈的一抹内质。
  芦,它对农民的馈赠又怎能言尽。早春,刚刚钻出湖滨淤泥的芦苇幼芽可供食用,清贫人家青黄不接时,挖来充饥,可以勉度春荒;芦根,即它发达连绵的地下茎,是一味上好的民间中药,因性寒、味甘,遇伤风咳嗽取来煮汤喝饮,可清火除热,润肺舒胃;苇叶又称粽叶,每到端午时节,采摘苇叶包裹粽子,煮在灶上的大铁锅里便香溢整个灶间;粗壮挺拔的芦苇秆用途广泛,能够搭房盖屋、编席竖篱、生火烧饭;就连那连片飞舞的花絮也是一宝,可以用来替代棉絮,做冬衣,做暖脚的大头蒲鞋
  ……蔓进梦里的芦雪在低低的天空下劲舞,这些白色的火焰——芦花的精灵——在秋风中燃烧至极盛的时候,农民们知道,真正大雪飘洒的冬季,就将来临。芦花,“它白中藏紫,我紧盯着它 / 紧盯着尚未剔净的秋天的白骨”——在书中,一位诗人用汉字这样叙述。
  
  祠
  
  ……天井。青砖铺就的广阔天井,是巨大凹陷的容器,大块大块的阳光近似呼啸地涌下来,将它溢满。一株苍老的孤柏,又瘦又高,略略倾斜地站在天空下的天井中央——它仍在做梦,但此刻,它拥有了微小的眩人金晕。更多的空间当然还是黑暗,年代和往事积聚的含垢黑暗,石上的雕花依旧生动、逼真,只是倾坍的石头已残。曾经辉煌盛大,现在腐朽弃地的牌匾之间,是鼠屎和积厚的灰土,一具日渐挥发的鸽子的尸骸,半埋其间。供奉牌位的幽阁内部,四面八方全都是先人和祖宗使劲张大的暗血口腔,时间在其中急旋。如火似焰的时间,正在焚烧,默默不息地焚烧着这座空旷的姓氏建筑。
  
  一个关于中国的隐喻
  
  我看见那么多的无头人,在青郁群山间的野村里,生气勃勃地活动着,像春天成群的蜂鸣,愉快轰响。这些由粗圆木头和坚密岩石雕刻出来的人物,在古老的时空里,手腿灵活,衣带当风,或饮酒,或骑马,或扛锄,或长啸……他们遭遇过夜晚的暴力和浩劫。无头……鲜血的头颅曾被利器那么凶酷地凿(铲)去!凄厉的痛!然而,无论遭遇怎样巨大的戕害,忍受之后,这些伤残的躯体,依然,重新生气勃勃地开始自己的生活,像群山溪水间成群的春天蜂鸣。我看见隐喻,一个关于中国的隐喻。
  
  伤
  
  锐利、刻毒,却貌似优雅轻盈的钢锯(在发亮阳光下一瞬闪射耀眼的炽白反光),现在将牙齿轻轻搭咬在樟树汁液鼓胀的青皮上。它暂时并不着急,就像一个饥饿的饕餮之徒,对着可以由他独自尽情享用的整桌佳肴;又如一位老辣的凶悍猎手,面临已经无法逃脱的猎物。——终于,忍受不住的钢锯开始咬割。即刻,青汁的树皮绽裂;随之,绿白的树肉绽裂——微小、灼烫的树的浆液,接连不断地溅粘于钢锯锋利的齿床。品尝到美味的锯子感到强烈快意,锐牙咬割的速度在加快!越来越快!碎屑如雨飞落,锯齿亢奋欲绝。薄厉的钢铁在鲜嫩的肉躯内肆意挺进——“喀——嚓!”粗大的树枝凌空倒卧大地,旧叶飘散似蝶,只有枝梢初生的簇簇新芽,惊恐地,颤抖于转眼改变的一个陌生姿势。欲望的钢锯,迫不及待地揭开优雅面具,亮出所有狞蓝牙齿。无数把钢锯嗷叫着加入进来,在发绿的太阳和鲜嫩的肉躯间率性割伐、舞噬。一座又一座活着的绿塔轰响倒塌。枝杈累叠,飞叶如瀑。痛,尖锐而又广阔。无法辨数的突然裸露的失血年轮,像众多年轻、痉挛的美丽女性的脸;不能目睹但分明存在的溅射于空气中的树血,在光洁的早晨肌肤表面正缓缓下淌。
  锯。锯树,持续不停的钢铁的割锯。清激鲜烈的树香,从黑暗、甜蜜的生命内部涌出,沾带深深的,爱怜与暴力的伤,弥漫此刻南国。
  
  正午
  
  所有南方街镇的本质,是深刻黑夜。包括旧雨、竹橱、忧郁的卧室、沾染浓重子夜意味的木柱,以及,深渊般的古老烟酒铺(光滑斜木纹柜台的油黑深渊)。街檐与街檐衔接部分的黑夜,在一天中的一个时间(条件是晴昼),必定会被太阳,这锐利的土制火焰切割器割破。由狭长伤口,天际白炽的气流,尽情涌灌而下。永恒黑暗的乡镇国度,因这狭长、白炽的气体瀑流,虽然有些惊恐,但整体,它依然是那种传统的缓慢与愈加古老的阴湿。
  一个从黑暗门框——也可理解为遥远年代——内出来的少年穿街而奔,他白色汗衫的小小肉体,在街心,在触碰到白炽、直泻气流的一刹那,就已完全……如神话般烧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