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叶延滨近作

作者:叶延滨




  作者简介
  叶延滨:男,1948年生于哈尔滨,当代诗人,散文家与批评家。作品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杂文、小说、评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任中国作家协会《诗刊》主编。
  
  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的几句话
  
  昨日夜读二战史,梦中丘吉尔对我说,听说你喜欢我
  那么,这几句话你替我向正在当元首的人说吧……
  
  不要为自己树什么雕像
  雕像也是一类
  种下也会收割的庄稼——
  你亲自看到雕像树起来
  一般地讲,你的儿子会看它倒下……
  不要对年轻人说年轻多好
  也不要说什么前程远大的废话
  他们爬到你这个位置的时候——
  也会对下一拨年轻人
  发放不用兑现的幸福支票……
  
  多向你周围的人真心地弯下腰
  你看,在爷爷和孙子发生争吵时——
  弯腰的总是爷爷而且还说
  “是爷爷不对,爷爷向你道歉!”
  而无理的孙子总是挺胸昂首像个公鸡……
  
  不要害怕垃圾箱和废纸篓
  它们存在证明生活正常进行——
  不要希望人们给你的只是掌声和鲜花
  只在躺进了坟墓里的人
  才有权利要求只接收鲜花和赞颂……
  
  黑色幽默
  
  1
  写了一辈子的判决书
  手从来没有发抖的法官
  这一回拿着医生的检查报告
  癌晚期……
  手依然没发抖,他只是喃喃低语
  “是上诉呢,还是找个好律师?”
  
  2
  她打了一辈子的仗
  自豪于那是环保的和卫生的
  绿色的文明战争——
  一辈子的征战只花费了
  一根舌头再加
  五十吨唾液……
  
  3
  杀猪匠拿着外科手术刀
  外科医生拿着把杀猪刀
  被指定进行一场击剑比赛
  两个人都不知如何亮剑
  于是相对笑一笑
  先互相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听一场报告会的意象速写
  
  复印机老化了
  当然还在坚守着职责
  吐出的纸还印满了该印的字迹
  每一行都在每一行的位置
  每个字还是像一个字的样子
  只是不清楚,模糊如雾
  
  麦克风放大了模糊
  因为回音因为梦游的一双双眼睛
  音量越大,越是给每双眼睛戴上
  度数不对的镜子
  
  所有的眼镜变成透明的墙
  透明的墙上砌着庄严的句子
  那些永远正确的词语是工蜂
  会场是巨大的蜂巢
  工蜂们辛勤地飞舞在
  耳朵之外的天空
  
  工蜂是英勇上阵的士兵
  正穿过透明的墙体,从主席台
  飞向四方,像一个成语
  飞蛾扑火……
  
  池塘与鱼缸
  
  池塘里有一群鱼
  个个都生活得很满足——
  
  虽然塘水浅了点
  虽然水面也窄了点
  虽然不流动的水也混浊了点
  毛病一点又一点
  都不会让满足减少一点
  因为池鱼都记住了父辈一点
  悄声细语的指点
  “别离开池塘那怕是一点点!
  池塘外是油锅,要小心一点!”
  环境生态毛病好像多了点
  这句话记牢了,哪管它多点少点!
  
  池塘的生活鱼儿很幸福
  只因为记住了这一点……
  
  一个痴呆症的老人
  
  想说话,说最简单的
  坐在电视机前
  两个小时后才有
  这发自内心的想说话!
  
  只是一想到说话
  说想到报纸的社论
  想到永远读不完的文章
  还有自己也写不完的批示
  从胸口涌起的那句话
  陷入这成堆成堆的纸海和字浪
  好不容易从泥淖里拖出一根舌头
  上面还粘满了别针和大头针
  唉呀,这句话不是公文!
  
  在最后一秒钟
  老人战胜了老对手们
  张嘴说出那句话:“好球!”
  他觉得他又变年轻了,只是
  全家都睡了,无人听见他的心声……
  
  想再有一个梦想
  
  想再有一次梦想
  想再有一次出发
  
  梦里出发
  出发的梦如一只签筒
  庙里坐着哪位神仙
  飘渺的香炉在香火的风中
  用烟气描着偈语
  命运在签筒里摇得头晕
  落下来,又看不清——
  摇签的是如今进城的民工?
  还是当年下乡的知青?
  
  梦里考试
  不知是电脑里的托福
  还是贡院考棚里的八股
  永远看不清题目
  隶书还是草体都不当紧
  一个个字像蝌蚪
  游出了握笔的手心——
  毛笔太慢,而电脑的键盘
  每一次敲击都让屏幕断电!
  
  想再有一回梦想
  想再有一次出发
  想再进一期应考
  手上一无所有叫前途远大
  只是那个时候你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
  当自己能捏着自己的命运
  只是这个时候你没有了梦想——
  你的命运累了
  在手心里喘气……
  
  握在手中
  
  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能把世界握在自己手中
  世界只是手中一部多功能的手机——
  你听到的任你听,下载!
  你看到的任你看,拍照!
  你想到的任你写,短信!
  你说到的任你说,电话!
  
  整个世界就随意让人
  掖在腰间,像掖着一把手枪?
  提在手里,像提着一只螃蟹?
  挂在胸前,像贾宝玉的弟弟?
  握在手中,像握着一枚手雷?
  世界就这么委屈地在一只只手里
  像后宫里百依百顺的李莲英?
  
  一松手,人们就会把世界丢了啊
  没有了手机?这日子还能叫日子?
  天哪,我突然想到世界也就在这么
  随意地提着人,像提着手雷还是螃蟹?
  一松手,我就被世界丢掉了啊
  像丢了一条短信,一帧数码照片,一次未接电话
  一次下载失败,那么,魂归何处呢?……
  
  活着
  
  窗外的太阳是新出炉的面包
  项羽说我的太阳已经两千年了
  项羽住在高干病房里晒今天的太阳
  虽然他不是政协委员,但作为名人
  住个单间也会有人付钱有人赞助
  
  项羽用药片喂养自己的野心
  心脏安了两个支架是进口的
  他曾拒绝但楚国没有这种产品
  没有这种产品的楚国也没有了
  项羽想“江东父老见与不见其实无妨!”
  
  他不爱看史书,虽然哪本都离不开他
  他有话想说,但年事太高,高到了
  关心体检报告,不关心任命提拔或奖章
  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胜利者死了
  活了两千年的项羽最后胜过了对手——
  
  活着,就笑自己乌江自刎太小儿性急
  活着,就笑刘邦江山到手最后又易手
  活着就看太阳是个魔术师天天变脸
  当年英雄好当,敢抹自己的脖子是好汉
  一抹出来个千古流传《霸王别姬》演万年!
  
  如今的好汉难做啊,英雄多媒体更多
  电视报纸广播网络天天批发新英雄
  唉,想到这天下的好汉出名如此难
  项羽就死了登报申明,自己写传
  “项羽没有自杀!”真的写出来有谁信?
  
  项羽活了两千年
  两千年的他不承认自己是项羽——
  高干病房里有一位没有职位的老人
  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读报纸
  只关心一件事:新版的历史书怎么写项羽……
  
  插曲
  
  就是这么个插曲——
  他从你那里接手了一件事情
  手忙脚乱地把它变成九件事
  然后气急败坏地做完了三件
  劳苦功高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对不起,我已经超负荷尽心尽力
  完成了三件事,用不着表扬
  这剩下的六件事你请别人办吧……”
  你交出一件事,却收回来六件事
  你不知这堆事的亲妈是谁?!
  
  就是这么个插曲——
  他参加你准备的一次聚餐
  把他的筷子放进他的嘴之前
  他先替你当一回热情的主人
  给张三夹菜,帮李四添汤,为王五尝味道
  “请放心我没有禽流感,也没有
  艾滋病,我级别不够,最多得点肝炎
  或者是痢疾,都不会要命……”
  你埋单他开心,大家都一夜难眠
  第二天有八个人预约去体检!
  
  你写下这首诗只是想告诉自己
  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诗意的
  这样不太美的事情出现
  只是缺乏诗意的小插曲……
  
  另提一行
  
  另提一行
  我们渴望看到诗人的才华
  可是在那条人行道上
  只看到一个诗人苍老的背影……
  
  另提一行
  我们渴望看到太阳重新升起
  可是昨天的阳光照亮了产房
  今天却照着一队送葬的人……
  
  另提一行
  像拿起一把重新擦亮的剑
  虽然这一次失了手
  下一次格斗还渴望光荣……
  
  另提一行
  擦去泪水和满脸的油彩
  新的台词会让生命重新命名
  是生是死另提一行就会揭开秘密……
  
  另提一行
  世界绝不会有两片相同叶子
  不会两颗炮弹落在同一弹坑
  另提出一行是上帝仁慈的最后赠言……
  
  归宿
  
  一个富有而血统高贵的贵族死了
  他的富有早为这死亡的到来
  准备了一方幽深的墓园
  幽深之处还有一冢坟丘
  把所有的贪恋埋进了泥土
  把所有的贪婪留给盗墓者
  这个过程有一个名字:永恒
  
  一个声名远播的政客死了
  死在他的名声消逝之前
  于是下一个政客为他制作蜡像
  留下脸皮,脸皮还比较厚实
  掏尽内脏,内脏早已经腐臭
  野心换成了一团泡沫塑料
  韬略和经纶变成几根木棍
  就和这根钢筋条
  一起站在这里吧
  这个过程有一个名字:不朽
  
  一个穷人中的诗人死了
  他和所有的穷人一样
  只剩下一个曾经属于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他的诗句
  而被一张张嘴招来呼去
  这个名字没有坟墓去永恒
  这个名字没有蜡像去不朽
  名字无家可归
  久久地在这世界流浪……